第4章
  阿兄勉勉强强,替薛慎说了句话。
  家里意见变成两派。
  嫁薛慎,可薛慎是沙场里摸爬打滚大的,粗人一个,还造过不少杀孽,名声毁誉半参。
  不嫁薛慎,可她已被张家退婚,流言甚嚣尘上,往后议亲只会更加艰难。
  俞知光有口难辨。
  薛慎在信中写得隐晦,显然不想此事被旁人知晓。她一想事情,就习惯吃点什么,“我……还没吃早食呢。”
  “一大早事赶事,都忙昏了。”
  家里人唤来厨娘,给她张罗早食。
  阿娘安慰:“将军府来的媒人说给三天时间考虑,不用马上答应。笙笙不是说过,今日要和姜家三娘去东市逛?你阿兄今日不当值,待会儿送你。”
  “好,让我再想想。”
  俞知光食不知味。
  薛慎的亲笔信字字力透纸背,好似低沉冷峻的声音,在对她说话,要她负责。可她从未想过是这般负责。
  未时三刻,俞知光匆匆戴着帷帽出门,叮嘱门房小厮转达:“我记错时辰了,你告诉阿兄,不用特地送我。”
  有些事情,她必须当面问清楚才行。
  *
  金吾卫南营还未迎来过这样婷婷袅袅的娇客。
  女郎着一袭樱草色的柔绢曳地长裙,裙裾绣着垂丝海棠,纵然头戴帷帽看不清容貌,光看仪态,听声音,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闺秀。
  南营副将被看门大头兵找来时还不信:“哪家小娘子?你何时见过薛将军与女子有过拉扯?”
  大头兵伸手一指她:“不知哪家,确实找将军。”
  俞知光听见熟悉的声音,帷帽一掀。
  副将信誓旦旦的话音刹住。
  这位小娘子,还真的有。
  山寨剿匪那夜,将军救出了俞家女郎,交给他护卫。更别说今晨,将军府还敲锣打鼓地往俞府下聘,连他身在军营都听说了这件事。
  副将摸摸鼻头,咳了一声:“小娘子随我来。”
  他将俞知光带到主帅营帐外,门帘微晃,隔着厚毡布漏出稀里哗啦的水响。薛慎正在用冷水冲澡,方才他亲自下场与教头演示搏斗技,滚了一身细沙。
  副将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军,俞家女郎求见。”
  “谁?”薛慎声音融在动静越来越大的水响里。
  副将顾不上,半掀帘一猫腰进去,见薛慎赤着膀子,只着一条绸裤在擦身。军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夏日一群大老粗光腚跳入河里洗澡都是常事,但面见女郎又不同。
  副将凑近重复一遍,算算上峰收拾出人模狗样要多少时辰,“人就在主营帐外,我让她再等两刻钟?”
  薛慎扫他一眼,“等什么,抬架屏风来。”
  军营令行禁止,士兵手脚很快。
  副将退出去,俞知光进来,元宝就守在中军营帐外。
  薛慎隔着屏风,大马金刀坐在胡床上系中衣绑带,一眼瞥见对面女郎的身影,只有个娇小的模糊轮廓。
  薛慎:“俞小姐,何事?”
  俞知光身形一滞,没有开口。
  薛慎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她艰难地组织好了语言:“我来是想,想请将军如实相告,为何……为何要娶我?”
  薛慎穿衣的手一顿。
  昨日芙蓉宴,长公主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太后有意在中秋宫宴上为他与明盈郡主赐婚。长公主与太后不睦,更不乐见金吾卫将领被这桩婚事绑定,是以来提前告知。
  俞知光离去后,宴上那些风言风语未有止息,就连他也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下聘既能够推拒赐婚,也可以顺带替俞知光澄清谣言,是一石二鸟。
  至于俞知光会不会嫁,不在他考虑范畴。
  她前有婚约在先,他后有书信意有所指。
  事到如今,如实相告也无妨,薛慎套上乌皮靴:“有人告诉我,太后想在近日宫宴上,为我与一位金枝玉叶赐婚,我必须找个理由拒绝。”
  屏风另一头久久地沉默。
  操练的军鼓敲响。
  主营帐挡帘未落,士兵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与口号声响起,填补了这段突兀的空白。
  良久,薛慎听得那黄莺似的声线,如临大敌地试探着问了个问题:“敢问,将军家里有几口人?”
  “父母早逝,有一位姐姐。”
  “薛家姐姐……也住在将军府吗?”
  “嫁了。”
  俞知光的问题,简直是东一榔头西一锤:
  “薛将军当值,何时到军营,何时离开?”
  “最早卯时,最迟日暮。”
  “不在军营会在哪里?”
  “南衙金吾卫所、金吾卫狱、各坊武侯铺。”
  “薛将军赌钱吗?喝酒吗?去……去教坊司吗?”
  “武将哪个不能喝?”薛慎耐心告罄,将半湿的头发草率绑起,披上软甲,大手拨开屏风。
  俞知光的身影瑟缩了一下。
  点兵时辰快到,今日有新兵入营,薛慎更没功夫耽搁:“不赌,不去。俞小娘子,还有什么问题?”
  俞知光白莹莹的指头绞在一起,缩回袖中,“没有了,打扰将军,我……先告辞。”
  女郎快步离开了军营大门。
  薛慎套上麂皮护臂,看了两眼,往点兵台大步走去。
  下聘第三日,将军府没等来俞家返还的聘礼,等来一队同样高调地敲锣打鼓的贺仪,送来了俞知光的庚帖与合婚书,上头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将名字一笔一划地誊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