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仵作面容丑陋,却是个经验老道的,每具死尸的特征皆能一一道出。
  纵是来之前早有准备,容玘的心口仍是窒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走上前去,手指捏住白布将其掀起,露出下面的尸体。
  停尸房里本就阴暗潮湿,一股子尸臭味常年不散,没了白布的遮掩,腐烂恶臭的气味扑面冲鼻,叫人几欲作呕。
  白布下面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在河里浸泡了几日,尸体早已变得肿//胀不堪,又曾被水浪冲着几番撞上礁石,容貌和身体皆被毁得厉害,哪还辨得出来她原先的模样。
  众人一时愣住,一旁的小厮同尘忽而扑到床前:“殿下,她是石竹,是石竹姑娘啊!”
  容玘不自觉地攥紧了白布的一角:“你怎知此人就是石竹?”
  同尘眼圈一红。
  那年,石竹跟着楚良娣来了府上为太子殿下医治眼疾,他看到石竹的第一眼,就对她一见钟情。
  石竹惯爱穿碧色衣裳,每回他远远瞧见一个身穿碧色衣裳的姑娘朝他这边走来,便脸红心跳,恨不能跑到她跟前跟她多说几句话。
  当初那个长眉杏眼、模样俊俏行事又稳重的姑娘,竟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么?
  容玘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同尘:“孤问你,你怎知她就是石竹?”
  李泰和一众侍卫被他阴沉沉的气势镇住,都为同尘捏了一把冷汗。
  同尘指着女尸耳上戴着的碧玉耳坠,哀声地道:“小的知道楚良娣素来疼爱石竹姑娘,曾送了石竹姑娘一对碧玉耳坠。前些日子石竹姑娘来了书房说楚良娣病了,小的记得那日石竹姑娘耳朵上戴着的便是这么一对耳坠。”
  容玘有一瞬的恍惚。
  同尘还能清楚地记得石竹戴过什么样的首饰。明熙与他朝夕相处三载,他却连她最后与他见面的那一回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记不得了。
  容玘覆上白布,又在另一具尸身前站定。
  白布下的身形隐约可见。
  他手指微动,一时没了掀起白布的勇气。
  仵作自顾自地站在一旁掀开白布:“这名已婚女子在夫家似是过得不大好,我在此人身上发现了烫伤的痕迹。”
  容玘从女尸的脸上收回目光,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不是明熙!”
  似是怕众人没听清,他继而又重复了一遍,“她不是明熙。”
  明熙的身上没伤痕。
  仵作将白布盖上,暗自感叹命运弄人。
  眼前这位郎君相貌堂堂,通身有种世家天生的矜贵气质,身后又跟着一众下人,刚进屋那会儿他便猜到,此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方才他又曾听得其中一个下人嘴里说着‘良娣’、‘殿下’,这位郎君又以‘孤’自称,想来此人便是太子殿下无疑了。
  太子殿下一身红色婚服,却来了停尸房验看女尸。
  说他无情,他却还能亲自前来人人视为晦气之地的停尸房认尸;若说他有情,那下人口中的‘良娣’又怎会死在河里?
  李泰看着容玘,觉着容玘此话未免太过武断。
  他也希望死的不是夫人,巴不得是他们认错了人,可眼前的种种,叫他还如何质疑?
  众人一时静默无语,
  仵作想起近来天气炎热,这几具尸体又已在河里浸泡了数日,实不宜再耽搁下去,便开口提醒道:“你们究竟是何打算?近来天热,尸体需得尽早处理,若是你们不将尸体领走,最晚明日官府便会派人将其拿去火化。”
  同尘面色一片灰白,猛地朝地上一跪。
  双膝重重落在坚硬的砖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膝行到容玘面前,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嗓子里全是哭音:“殿下,石竹姑娘已死,小的不想石竹姑娘死后连个安葬的地方也没有。小的跟您求个恩典,准允小的亲手葬了石竹姑娘。”
  阴阳相隔,他不求旁的,只求石竹姑娘到了下面能过得好些,莫要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容玘眼眸微垂,长睫掩住眸色:“你去将她埋了罢。”
  同尘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额头点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容玘别开眼,转身走了出去,步子迈得缓慢,脚下灌铅般沉重。
  李泰闭眼叹息,随即又睁开眼,伸手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同尘。
  同尘认领了那具未婚女子的尸体,雇了一辆车将她带走,李泰扭头看了一眼孤零零被撇下的女尸,跟在容玘的身后翻身上马,只觉心下酸楚。
  同尘已认出了石竹,与她在同一艘船上的已婚女子且年纪相当,除了夫人还能是谁?
  偏偏太子殿下却认定了此人不是夫人。
  这位女子无人认领,过了今日,便只能以无名氏的身份被官府的人送走将其火化,一点一点化成灰,最终只留下一坛骨灰,死后连个葬身之地也没有。
  他看着骑马跑在前头的容玘,伸手勒住缰绳调转方向,两腿夹紧马腹,一路疾行折回停尸房。
  仵作见他折返而回,面露疑惑,他已大步走到跟前,说要带走另一具女尸。
  李泰自行掏出些银子,在石竹的坟地旁另外买了一块坟地,着人将他从停尸房领走的无名女尸埋葬在了此处。
  但愿太子殿下说得没错,此人并非夫人,那么就当他今日行善为她积些阴德,来日若是有幸,希望还能得到夫人仍活在世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