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光是这一点来说,佳织就很特别了。谁会和小孩平起平坐?
  除此之外,我曾经没能在夏油杰身上得到的东西,在她身上得到了。我不再觉得我非我,我在这个世界真实且自由地存活。
  她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不会觉得我惊世骇俗的言论是假象,不会觉得对我而言那些重要的瞬息有多不值得一提。
  哪怕我告诉她,我唯一感受到的长辈的爱,是来自一个智力低下的成年人。她也没有像我之前的朋友一样,露出可怜、震惊或者‘真的吗,怎么可能’,诸如此类的表情。
  她会给我肯定。
  她看到了我想让她看到的,感受到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不需要同情,我想表达的是,被那个人关怀的时候,我真的很幸福。
  而且,在我揭开那些伤疤的时候,我不想自己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案例’。和我一起剖析动机,寻找原因。
  佳织很好地领会了这一点。
  或许,我们俩都知道,爱是一切悲哀的源头。
  所以,我们俩都知道,这个时候,安慰是苍白的。
  但她在和我一起完成分析后,起身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
  被她抱住的那个瞬间,我才想起那句‘幸好有你’。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幸好有你,佳织。
  我一直都在池塘里沉沦,随着水随风飘摇,要去哪里,天空是否下雨,都不重要。然后我在一个午后被佳织打捞起,身子还湿漉漉的,但却觉得轻巧。
  她牵着我走在阳光下,脚下是柔软的草坪,太阳刺眼,晃得我看不清前面她的身形。我全身不着寸缕,四下无人,被佳织牵着在草地上奔跑。我不再毫无生气,生命力在身体里叫嚣。
  因为未曾得到爱,因为一直被否定,所以连我自己也否定了自己。试图将自己化作社会研究的基石,通过推动人文进步去获得自己存在的理由。
  但还是渴望这之外的价值。
  骗过我本人的渴望被她察觉。
  那是来到这世界之后的第二次失态。上一次是被夏油杰打趴在地上。
  这一次,是因为找到了神明对我的恩惠。
  跨越世界的缝隙,我在30岁这年,找到了自己的礼物。
  佳织才是神明对我的馈赠。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翻腾。
  所以暑往寒来,我们的约会也没有断过。那家小店承载了我们的时光,偏僻静谧的角落不再无趣,我和佳织饱满的情绪填满了它。
  有偶然窥见了好好先生不经意间泄漏的恶意念头之后的唏嘘,也有对漫画故事里那些人物绝唱的讴歌,还有为一些美好肉/体流下的眼泪。
  和我的杂食不同,佳织只喜欢肌肉男。而且还是个恋爱脑,会把每一个人和她丈夫相比,评判哪里的肌肉不足,指点哪里又需要动刀。刻薄地和从前那个笑着说‘这是爱天然的延续’的女孩判若两人。
  在我揶揄地眼光中,她毫无愧色,戳戳了杂志上的型男,掷地有声:“这也是爱天然的延续。”
  没有任何问题。我十分恭敬地点了点头。无论是我和她故事的开始,还是此时此刻的评判,都是她对她丈夫的‘爱’的延续。她丈夫帮她补足了冷饮的钱,她又在我遇到同样情况时出手相助。
  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里指指点点,而她指指点点的时候还想着她丈夫。
  的确是‘爱天然的延续’。
  佳织伸出手指向拇指的第二个关节,语气里夹杂着崇拜:“这么厚的菜板,他一刀下去,不止菜板裂了,菜板下面的橱柜也裂了。”
  “房东太太非说我们在私自装修,但我只是让他处理一下排骨。”
  “佳织你最近还好吗?需不需要联络警察?”
  佳织翻到杂志下一页,毫不在意我的揶揄,轻轻点了点头,带着马尾也小幅度晃动:“无论是什么生活,都和谐得不得了。”
  卡壳的变成了我。
  我抬起眼睛郁闷地看向怡然自得的佳织,内心在呐喊:是在开车吧?她是在开车吧!
  一个人一眼望过去就会被贴上贤良淑慧标签的女人,在对着一个三年级的小豆丁开车。
  我真服了。
  但是这句话说早了。
  我顺着佳织看好戏的表情转过身时,看到夏油杰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时,我才应该说这句话。
  我真服了。
  为什么会被抓包啊?????
  三个人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沉默,夏油杰和佳织都是嘴角带笑。佳织满脸揶揄,完完全全等着看好戏,夏油杰插着兜,嘴角也带着笑意。
  佳织甚至明目张胆地发出喝饮料的声音,弄出声响,有声地催促我尽快作出回应。
  夏油杰等了几秒,见我呆在原地没有动作,便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容里带着促狭和纵容:“我先回家了,你记得早点回来。”
  他朝佳织弯了弯腰,换上了一副哥哥的姿态:“谢谢姐姐照顾我妹妹,麻烦姐姐了,姐姐再见。”
  小食店里的人不算很多,但暖气给得很足,熏得我有些困意,连带着我的反应都比平时慢了几分。
  佳织收拾好东西后戳了戳我的脸颊,憋着笑挤兑我:“怎么感觉我好像你们感情的第三者?不敢回去了?害怕被你的好哥哥教育?”
  被佳织戳破的我有些羞涩,急急开口掩饰:“弟弟,是弟弟。”
  佳织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敷衍道:“嗯。是弟弟。”
  “我也是第三者。”
  确如佳织所说,我从未想过告诉夏油杰佳织的存在,反倒是佳织知道夏油杰的存在。今天被夏油杰撞见后,他就会意识到这件事。起码他会知道,我不想告诉他佳织的事情。
  我和佳织认识的这一年里,我和夏油杰每天都会见面。早上一起上学,晚上一起写作业,一起看电视,偶尔还会因为太晚了直接留宿。夏油杰的床也承载过我的梦境。
  所以我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告诉他,甚至在刚认识佳织的那个星期里,我因为佳织爱情故事魂不守舍的那个星期里,夏油杰朝我发问的时候,我也没有告诉他。
  话题天南地北,但从未提起佳织。
  这样做的原因,只是想把自己割裂而已。和夏油杰在一起的是我,和佳织在一起的又是另外一个我。两个都是我,但和佳织在一起的那个我,不想被夏油杰知晓。
  回到房间后把书包丢在地上,直挺挺地朝被窝里倒去,将脸埋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思索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我不会真正地哄人。从前应付长姐他们的那一套显然不能用在夏油杰身上;我也没有被哄过,因为我不会无理取闹。
  唯一能想到的是自己看过漫画里可能会有相应的桥段。但那些画面都跟浆糊一般,根本得不到思路。
  一片浑沌中,基于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提示是:真诚。
  我想,不知道怎么做的话,也不要停下脚步。哪怕很笨拙,也要将歉意好好表达。
  于是我猛地支起身,哗地拉开房门,迅速从阳台跳到夏油杰房间外,敲了敲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