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绛英真心地不愿接这样的活计,可她更清楚,伯爷把广平伯府大换血,就是为了沈氏,如若自己不奉伯爷之意,恐怕自己也再难在府上逗留多久。
  含了一口血,张绛英也得应承下来,“哎……好。”
  后来这礼没成,怨不着张绛英。
  谁能料到,北戎突然犯境,连下大业边境十城。
  时震被任命为帅,必须亲自率军前往北境收复失地。
  当时大军开拔在即,一切都十分匆忙,时震甚至没来得及给沈栖鸢留一个口信便走了。
  两军对垒,死伤无数。
  伯爷也在那场旷日艰苦的战役之中英勇牺牲,后由其子,年仅十七岁的时彧,代父披挂压阵。
  广平伯时震之子,时彧,十二岁投军,与父亲上阵杀敌,十四岁荣膺宣节校尉,十六岁赤水之战击败民间起义的黑面鬼刘貉,又受封定远将军。
  在替父征战,接过帅印之后,时彧接着大胜北戎,连夺十城,溃敌千里。
  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征战至今,未有败绩。
  今上敕封其为潞州刺史。
  他奉先父遗骸,回潞州治丧。
  时震殒命,张绛英哭得两眼昏花,摇摇欲坠,时彧带着亡父遗骸归家的那一日,张绛英是由人搀扶着,一步一趑趄地跌出门去的。
  旌旗裹着时震的骨灰,旗上洒着英雄的碧血。
  整个广平伯府,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影之中,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藏在哽咽里。
  可整个广平伯府年龄最小的时彧,他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悲痛。
  少年英挺的身姿,如一柄银光凛冽、初发于硎的利剑,脊梁笔直,撑起了整座弥漫着阴冷、死寂的气息的时家。
  任谁看了,心里只会更加酸楚,更加心疼。
  少将军什么也没说,便吩咐人下去,丧事在潞州操办,让先父能尽快于故乡入土为安。
  他对谁都没有一句抱怨,对谁也都没有一丝迁怒,包括沈栖鸢,也像是极其平静地接纳了她的存在。
  但张绛英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少年撇开身旁的部将与随从,夜半子时于父亲灵前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是不难过,不是不痛苦,只是他早已被逼得,没有了能让他失意伤心的地方,除了父亲灵柩前,那充斥着香木粉味和纸钱燃烧的气息的一隅。
  天色已黑,廊芜尽处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沉重,稳健,是男子的跫音。
  张绛英蓄了满眼眶的泪水,不忍逗留,掩面离去。
  沈栖鸢闭合着双眸,身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袭来。
  夜色里杂糅了一点灯光,半昏半暗,在她睁眸时,一瞬照亮了她的眼睛。
  灵前火钵里纸钱燃尽,那股暖意退得很快。
  伴随一缕风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耳膜。
  沈栖鸢怔然回眸,恰逢此时,廊角的风卷灭了檐下风灯,廊芜里陷入黑暗,灵堂往外渗去的光晕摇曳迷离着,在少年英俊深邃的五官之间布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大抵是没想到这个时辰了,她还没走,两人会在灵堂遇见,时彧的眼眸里短暂地掠过了一丝惊异,但当他越过槅扇之时,沈栖鸢只看到,少年眼帘微阖,眼尾上扬,双唇收敛一线。
  这种上扬的双眼,不见一丝轻浮,只见无边冷峻,与那周身压抑无比的气质脱不开干系。
  “这么晚了,还没走。”
  他见她跪在蒲团上,不太想近前,便歇在一旁的酸梨木绛漆云纹太师椅里,半坍落向下的眼皮,浮露出些微倦色。
  他问着她,口吻平和淡然。
  沈栖鸢的双眼定定地看向他,在少年身上,似乎能找到一些时震的影子。
  她目不转睛,口中回着:“夜深了,我这就走。还请少将军也,节哀。”
  时彧初始没有察觉她的关注,兴味索然,疲倦地“嗯”了一声,似是在等着。
  等着她腾出地儿,让自己祭拜。
  但,那女子磨磨蹭蹭许久,似乎也没动弹分毫,时彧终于蹙眉睁开了眼。
  他发现,那女子似乎仍在关注着自己,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面对这么个陌生之人专注的打量,时彧第一反应是莫名,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下几分怒恚。
  “怎么还不走?”
  时彧已经压低了喉音,显出凌厉催逼的态势。
  沈栖鸢惊恐之余,却不得不尴尬地对他细声道:“我,我应该是跪得太久,腿……麻了。”
  “……”
  时彧下颌紧绷,不知是被气着了,亦或是被逗笑了,他并没上前搀扶沈栖鸢。
  漆黑的瞳仁亮而冰冷,避过了沈栖鸢柔弱的目光。
  少年的心,跳得狂乱而急躁。
  自回时家以来,他与沈栖鸢共栖于此处。
  这片灵堂,心照不宣地成了他们二人共属之地,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很少打照面。
  时彧通常是在夜深人定之时,独自一人来此祭奠。
  因为无法面对。
  每当见到沈栖鸢那张温柔可亲、清秀端庄的容颜时,时彧总是克制不了地想起父亲的死状。
  当他赶到之时,时震已经奄奄一息,时彧抱着满身是血的父亲,素来沉稳的少年第一次声嘶力竭地求人救命,他就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双眼赤红如血,全身痉挛不止。
  比起他,时震很冷静。
  马革裹尸,是每一个将军早已为自己设想过的宿命。
  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按住了时彧颤抖的臂膀,对他说:“熠郎。为父一生驰骋疆场,为国建功,虽死无憾。”
  “父亲,你莫说了……”
  少年哭腔细碎,埋首下来,将脸存入父亲的颈边,血泪相和而流。
  约莫每一个天真的孩子,还以为着,倘使亲人不交代这些临终遗言,就不会走入死亡一样。
  时震知晓,他只是没长大,但以后,他会长大了。
  “时彧,你一直是为父的骄傲。”
  “父亲……”
  “把身后一切托付给你,我放心,只有一件……”时震仰面朝天,一声叹息,声音越来越微弱,“为父在潞州时口头约了一桩亲,看来是无力完成了。那沈氏实在可怜,你若有意,回到潞州之后,就替我娶了她去,好生照料,莫使她无依无靠。”
  呜咽中,时彧在父亲颈边倏然睁大了双眼。
  他没想到,父亲临终之际,最后向自己托付的,是这么一件事。
  向来有子承父业,却不曾有过子承父妻。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知怎么说。
  第一次见到沈栖鸢,正是在父亲的灵堂前。
  初停灵之日,他失意地来到灵柩前。
  素白经幡下,黄色的纸钱漫飞,连火焰都被裹挟在阴森的寒意里。
  身披素白斗篷的女郎,仰起脸,看向他。
  苍白的梨花面上,有一双哭得湿漉漉的肿成了核桃的泪眼。
  蝉露秋枝,泪飞作雨。
  她缓缓向前来,似是要行礼。
  时彧也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一时想不到该如何称呼,舌尖绊了一绊,醒回神时早已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