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莫君,先前可否见过一白衣女子?”
  听他这般唤她,莫婤心头一松,品出他话中之意时,心又狠狠一沉,重重点了点头。
  见状,官差唯一露在外头的双眼蓦地通红,他哑着嗓子道:“那女子多半是染上了疠风,今日同她相遇之人,皆要暂收于疠人坊。莫君,您多保重!”
  说罢,他便唤了个戴幂罗的士兵为她领路,自个儿背过身蹲在一旁抹泪。
  毕竟,疠人坊好进不好出,丧命者十之八九,就算侥幸被救活,再出来也要等上两三年了。
  “放心,你都知我是莫君了,我会没事的!”
  莫婤还算淡定,瞧着为她担忧的士兵,不禁想到在军营累得晕过去那回,一醒来,床边围满了养伤或休整的士兵们。
  他们也是这般红了鼻头、红了眼,有的甚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方走了两步,为她领路的士兵也呜咽着愤恨道:“那害人精,不好生在山上的疠人坊待着,偏生跑出来祸害人,连莫君都要关进去了!”
  本欲安慰他,忽而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忙追问:
  “她是从山上疠人坊跑出来的?
  何山?
  是禅定山?
  禅定山何时有了疠人坊?”
  若她记得没错的话,禅定山里只有禅定寺,而早些年禅定寺分明建的是收容普通病患的悲田院。
  见莫君问话,小兵努力咽下哽咽回忆道:
  “约莫两年前收容了一疠风女子后,就成了疠人坊。大半年前,禅定山因经营不善闭寺,疠人坊也就跟着谢绝收容了,未曾想这般久里头竟还有活着的疠人。”
  听罢,她更觉怪异,闭寺后无收入来源,他们是如何养得起疠人坊中的病患的,而且她分明瞧见女子脖颈有伤,若只是普通的疠人坊怎会伤害病患?
  边同领路兵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边仔细叮嘱着:
  “我还有一同伴还在禅定山脚,此山有异,尔等定要速速排查,排查时更要做好防范。前些时日推广的酒精,防疫效果比醋好得多,尔等定要上报。若有机会再让秦王联系我师父,他对麻风病的防治颇有研究!”
  一一嘱咐后,他们也到了疠人坊。
  同士兵们道别后,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大,约莫十来平,靠墙是一张木床,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
  床旁有一梓木斗柜,她翻了翻里头竟有两身粗布襦裙;角落还有个竹编屏风,屏风后是个方盥洗盆的木架,木架旁还有个带盖的恭桶。
  拉了拉门前悬挂的风铃,要了几桶热水,洗净双手脱去外衫后,掏出随身携带的羊皮囊,里头装的是酒精。
  用其将要歇息的床消毒后,她便躺于床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遇见那女子的场景。
  夜风轻拂,明月当窗。
  月光透过粗木窗格,爬上了莫婤平静的脸。
  忽而,她蹙起眉,骤然睁开眼,跑到门前一手快速扯铃,一手疯狂拍打着。
  “闹什么闹,还让不让人歇息了!”
  “哪个疯婆子又想出去了?!”
  “住手!吵死了!”
  同院屋舍中纷纷传来咒骂声,她却未停手,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手都拍得通红也无人前来。
  见此,她便又抄起木架上的盥洗盆凶猛地砸着门。
  “咚——咚咚——咚咚咚——”
  这声响更大了,闹得整个疠人坊都亮起了灯,须臾间便有医女一手提灯笼,一手持棍棒赶到。
  “嘭——”
  医女从门外一棍重重地敲在门上,止住莫婤的闹腾,阴阳怪气地埋怨道:
  “莫大人,我知您住不惯我们这破屋,但白日我们还得照料病人,让我们歇息下罢!您不是向来宣扬最关怀妇孺吗?怎轮到自个儿被关就原形毕露了?”
  说完,医女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过是以稳娘入官的狐媚子,进了这疠人坊还要耍官威,能不能出去尚不知,就算福大命大能出去,只要让其烂花了脸,她就不信她还能做官!
  莫婤一听便知她是何意,却无暇在意她的无礼,只朗声问道:“今日收容的那个白衣女子,也在我们这间疠人坊吗?”
  “呦,您还同她认识啊,果真都是不安分的!”
  说起那人,医女更是来了火气,这一个两个都是只会在男人面前装乖勾引的下贱货。
  被官兵领来时人畜无害,官兵一走她就掀柜子砸碗盆,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不让她们靠近。
  她们远远瞧见她那一身的皮疹,知她这疠风来势汹汹本就害怕,见她这般疯癫,来一个撕巴一个,更是无人敢上前。
  最后,她们宁愿被罚半月的俸禄,也不愿为其医治,只能明日待坊主从别处抽调些孔武有力的医婆来。
  思及此,她正欲狠骂两句,就听莫婤又吼道:
  “你快上报,那不是疠风,是天花!”
  骤然,医女手中提着的灯笼瞬时落地,松了的棍棒更是猛地砸到了她脚上。
  脚趾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脸色惨白着回神,连滚带爬地冲到了白衣女子住的屋舍,想确认莫婤是在胡说。
  方要开锁,又想起白日女子疯魔的模样,踌躇半晌也只敢通过窗户往里望。
  屋内灯已熄,借着月光她只能隐约瞧见床上空无一人。
  环顾四周,她取下院角的宫灯正往里照着,骤然一张凹凸不平地可怖鬼脸,同她脸贴脸。
  那脸布满了密密麻麻蚕豆般大的脓包,里头黄水翻滚,像极了癞蛤蟆背上欲喷的鼓包,还往外渗着淡黄的黏液。
  “啊——呕——”
  医女被吓得跌倒在地,一面干哕,一面蹬脚拼命往后退,浑身冰凉,不停颤抖着。
  “哈哈哈——”
  瞧见医女被她吓着的狼狈样,白衣女子肿胀外翻的唇未动,嗓音发出尖锐地大笑。
  待脸上脓液流得愈发多,她方停了笑道,“看来是被发现了呢,不过你应不想如我一般被关进来,等着自生自灭罢!”
  “就算……我不说,我们也……也会死的!”医女强忍着战栗道。
  “是啊,反正都要死,你是想无尊严无自由的死?”
  女子的声儿如同来自深渊的魅魔,在医女耳边循循善诱,
  “不说出去,你还有机会安顿家人,若说出去,你一家老小都要被抓进来,到时没病都得染上病喽。何况,你不是嫉妒那人,嫉妒得发疯吗?拉上她一起死罢!”
  医女听得逐渐发蒙,脑海中只剩这人的话,她喃喃道:“不要抓我家人!我没病!对!要拉她一起死!”
  “呵呵呵——”耳畔传来女子的娇笑,她听见她悠悠地问:
  “好姑娘,你会帮我瞒住的罢……”
  承乾殿,后殿。
  小承乾不知怎的,晚间忽而哭闹起来,谁哄也不停。
  而观音婢一手抱着抽泣不歇的小承乾,一手摸着傍晚就开始乱跳的右眼,也是幅心神不宁的模样。
  忽而,她莫名开口问道:“明溪,莫姐姐回来了吗?”
  “未曾,莫大人近来虽时常留宿宫外,但每次都有派人知会我或明桃一声。”
  明溪正倒着热水,说罢亦是手微顿,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凉意。
  观音婢顿觉右眼跳得愈发厉害,连心都开始发慌,她扶着床架子缓缓坐稳,镇定道:
  “明桃你去玄武门瞧瞧,那儿的禁军都认识莫姐姐,若有事定能通融一二。明湖,你去找王爷,让他尽快过来。”
  此时,明桃、明湖也觉出不对,应下后即刻往外飞奔。
  不过半刻钟,明桃带回封信,明湖领回了李世民。
  将小承乾一把塞进李世民的怀中,观音婢顾自打开信件查阅起来,一看却是霎时变了脸色。
  瞧着妻子颤抖不已的双手,李世民忙把忽然不哭了的小承乾放回婴儿床,接过了信。
  看后,顿时勃然大怒。
  今日酉时,兴庆坊发生了起波及朝廷命官的疠风事件,武侯铺迅速层层上报后,又将莫大人的怀疑一道报给了礼部尚书李纲。
  李纲除是礼部尚书外,还是太子詹事,忙将此事告于太子李建成。
  太子询问过安兴坊坊正,得知那女子尚未确诊后,犹豫再三,竟未即刻上报李渊,只是派了队人马围住了禅定山,欲明日早朝再提及此事。
  而因莫婤在军中的人气,领着莫婤去疠人坊的士兵,回去就将此事告知了同袍们。
  薄暮冥冥时,神女莫君被关疠人坊之事,便传遍了长安城军中,连宫中的禁军也知晓了。
  玄武门禁军们见秦王妃竟派人询问有无见过莫大人,方知他们还被瞒在鼓里,忙整理了前因后,让明桃带了回来。
  “不行,此等大事怎能待明日!”
  李世民一掌将信件拍到桌上,火急火燎出了门。
  而观音婢也是只披了件
  外袍,就奔去书房按着莫姐姐此前给她的地址,同孙思邈写信,当晚便快马加鞭地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