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想,若到了皇城里,这般闲云野鹤似的人该有多拘束啊。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看小师父不是有佛缘的人,何故要去寺里空熬时光?”
  “清净。”林忱垂着眼,描摹着木桌上有些泛黄的树轮:“何况,不入寺,又去哪里?”
  萧冉抿着唇挪了挪窝,凑近说:“自然可以来我府上。”
  “小师父有所不知,我惯常是一个人住,你来了也没什么不便的。”
  林忱顿了下,停了手,那双泛着灰意的眸子起了凉雾。
  她转过身去,和萧冉面对面地对视。
  她仔细盯着萧冉,把人直盯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这样逢场作戏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萧冉一瞬间攥紧了衣袖。
  “常侍要学南方的风流,可以到别处去。什么人都下手,显得荤素不忌,没有风度。”
  她说到最后,冷冷的语气里带着薄怒。
  林忱真不明白,怎么同一个人,有时看上去可爱,有时又招人恨。
  萧冉的心落下来,只是素来刀枪不入的脸皮有点发热,仿佛被人戳穿了似的羞辱。
  她仔细品味了下,这辱里倒没有多少怒,只是有些恼。
  她向来不吃眼前亏,只想先把人哄好,于是轻轻拽了拽林忱的袖子:“我不说就是了。”她假装自己是只皮毛受伤的大尾巴狐狸,细声细气地央求:“你别走。”
  人给她拽住,单薄的后背还在发抖。
  林忱自认涵养不错,只是总在这人身上破功,情绪忽然变得百转千回跌宕起伏。
  这很危险,就像方才,她听到这温声软语就觉得动人。哪怕知道这不过另一种把戏。
  她回头看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心像被刺了一下,而后流出酸酸甜甜的汁水来。
  “你好奇怪。”林忱说:“别人也跟着奇怪。”
  萧冉扮乖道:“那说明我们是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呀。”
  她小小碰了下林忱的茶杯,恰好这时云吞上桌来,热乎乎地冒着气,其中一碗瓢着热辣辣的红油与青葱。
  林忱舀动茶匙,一个个云吞在里面翻滚,看着诱人又可爱。
  她想,也许萧冉是对的,她就是没有佛缘。就是爱喝酒,爱吃肉,某些时候还爱诚挚的热闹。
  而且还抵不住心里的欲望。
  哪怕只是一碗云吞。
  第13章 温吞
  林忱吃完了云吞,嘴唇肿起老高,原本苍白纤薄的唇显得很莹亮。
  萧冉慢慢地喝汤,偷着瞧她。
  “南边的云吞和北方的馄饨差不多,但吃着更轻盈些,真像云一样。”她扔下两个铜子,走出摊棚,外边的天晴得发贼,天空是一片瓦蓝。
  林忱随着她,两个人便沿街逛起来。
  云城靠着上京,虽然地方又大又偏,但百姓倒还不穷,市井气也足,路边出摊的卖物件的一应俱全。
  萧冉正打听半个月前那场突袭,林忱是如何看出端倪的,冷不防却被一个小摊主唤住了。
  不过不是叫她大人,也不是常侍,而是“萧姑娘”。
  真是稀奇了,姑娘这话儿,除了青萍,好几年没人叫了。
  她偏过头,见地上蹲着的摊主摘了遮阳草帽,满眼惊喜地站起来。
  因着很局促,倒没靠近她,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萧冉峨眉轻蹙,歪着头一拍手,想起来了:“赵庭芳!”
  赵庭芳连连点头,面上带着笑。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蓝布短打,脚上是有些开线的布鞋。不过就是这样寒碜的打扮,愣是还能看出一股书卷气。
  凑近了些,也确实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林忱正想识趣地避开,谁料听见萧冉冷冷道:“哦,赵公子。有什么事吗?”
  她从无这样冷峻漠然的声气。哪怕是彼时面对张家那些死囚,也从来都是以礼相待,林忱还真难回忆起她不笑的时候。
  赵庭芳也有些慌了,他把手背到身后去,紧张地说:“没什么,只是见了小姐,想着总得问安才礼貌。”
  萧冉几乎是讥讽地嗤笑了声,拉着林忱走开了。
  “看到你,我才真是不安了。”
  她匆匆走出好远,把赵庭芳就那样甩在身后。
  林忱纳罕地跟着,等她气平些了才问:“怎么这样气?”
  萧冉板着脸,道:“一日之间碰到两个不想见的人,可不是晦气吗?”
  她也没了再游街的心思,绕了个路,赶忙回驿馆。
  又走了一段,直至快到门口,这才找回些冷静来。
  “你别以为我是轻慢他一身褴褛。”萧冉对林忱解释道:“那人是个神童,家里没钱供他读书,但凭着旁听,十几岁上就中了举人。”
  “因着这个,在他进京考试的时候,我父亲亲自见了他一面。”她说到这,泛出些冷笑:“然后,便有了两家许婚的意思。”
  林忱大吃一惊,回忆起徐夫人对萧正甫的评价。
  她说,此人朋党甚多,为人机巧,且贪慕权势,绝非世俗意义上的文人清流。
  果然,萧冉哼了声:“他说此人有宰府之才,他日必成大器。”
  “真是笑话。我七岁进宫,宰相不知见了几个,别说他现在只是寒门子弟,便是王宫贵戚,我也不想攀附。我想着,老爷子不过是趁着我年纪小,想早点把我打发出去,免得再丢他的脸。”
  林忱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叹了一声。
  “那么此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
  “自然只能求太后出面。”她道:“这事过去三年多了,当日赵庭芳进京取士,偏不巧父亲死了,他又得回家守孝三年,如今谁知道有没有再考。”
  林忱点点头,忽然想起这些日子来,她对父亲诸多埋怨,却从未提过母亲。
  正欲问,萧冉却心情不佳,不愿再谈,抬脚进屋去了。
  直到夜半,云城旁淮河上的灯都亮了,人才又露面。
  她已换上了绣禽文蟒的红色官服,却头上未着冠帽,只是以金冠束了,显得很利落。
  林忱早已得了青萍的知会,等在门前。她眼看着萧冉圾着木屐出来,懒洋洋地去套左脚的靴子,然而踩了三四下也没成功,情绪很不好的样子。
  最后还是青萍急慌慌地上前替她整理妥当了。
  萧冉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淡淡地问:“彭将军那边已经走了吗?”
  青萍急道:“走了,姑娘。人家比咱们还早一刻,哪有主人请客反而姗姗来迟的道理。”
  萧冉微笑着,不太经心地说:“彭将军不是迂腐之人。我与她吃饭,是宾主尽欢,犯不着那些虚礼。”
  她说着,到廊下拉住林忱,非把人家拢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一只,紧紧攥在手里。
  “小师父,你久居山中,不知道什么是繁华富贵温柔乡。今日便带你去玩玩,说不准就乐不思蜀了呢。”
  林忱体察她心情,没说反驳的话。
  两人上了马车,很快到了云城江左的醉香楼。
  车由静处来,宛如辘辘驶进魔都仙境,江上香风阵阵,泛着潮的水雾映着盈盈点点的灯舟,天上也高高飘起橙红的灯笼。
  水天相接处一片黑暗,暗处传来袅袅丝竹声。
  贵人车马如龙,宾朋相聚,身后仆从如云。
  林忱下车,的确恍了神,没想到小小云城也有这样奢侈的享乐之地。
  “走吧。”萧冉携着她的手,指着一座画舫:“我今日点了几出戏,是当地有名的班子。”
  林忱道:“大人的薪俸看来很充裕。”
  萧冉哀叹道:“若非这一趟是宫中拨款,只怕我半年的薪俸也吃不上这儿一盅酒。”
  她们登舟,见彭英莲果然已经等在船上
  “将军。”萧冉一扫登舟前的萎靡,精神地迎上去。
  两人一番厮见,彭英莲笑道:“这些日子忙着整顿军务,每天也不在驿馆,没空拜会常侍。”
  她转向林忱,问:“这位是?”
  萧冉笑:“这位可是个奇人。”
  她将那日林忱提早出现在她屋中,提醒她小心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因着口才好,说话不疾不徐,果然引得彭英莲很有兴趣。
  彭将军到底不是混官场的,叫她一打岔,只当林忱也是大内的人。
  三人落座,开始点戏,不料瓜果宴席刚摆上来,青萍便进来了。
  她对萧冉附耳道:“岸上…赵公子…要见您。”
  萧冉转着玉杯,神情略带不虞。
  “什么事?”
  “没说。”青萍为难道:“他下午便在驿馆旁晃荡,没想到竟会跟到这来。他说,知道姑娘公务繁忙,所以一直犹豫不敢求见,只等今日您的事都办完了,他就在岸边等。”
  萧冉摆摆手。
  青萍退出去,舟中的气氛冷了片刻。
  林忱注意到,萧冉虽面上带笑,桌下的手指却一直在敲椅背,显然是心思烦躁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