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是今天,老板的脸上却写满了茫然无措,甚至卓小玉观察到,她浓密的睫毛闪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又似乎魂飞出窍、心事重重。
  面前的男人和老板谈论着什么,卓小玉听不到,但她看到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递给衣着款款的男人,而后者则捂着眼睛,停顿了好一会儿。
  卓小玉也不免疑惑且忧虑了起来。
  出什么事儿了?
  在她将岛台擦了第二遍的时候,老板和她面前的人终于动了。
  两人生疏地并肩,出门前,老板盯着门口的灰色毛绒地毯,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样子,反倒是那个男人,礼貌十足地询问她,店里是否有备用的伞。
  “当然,给。”
  卓小玉还没有决定好是不是要开口问问,两人已经出去了。
  两人走得很慢,男人持伞,一大半都倾斜在了老板那一边。
  会是谁呢?
  老板似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来访过,而两天前的那帮人,不提也罢。
  想起那些事,卓小玉难免担心自己稳定的工作要鸡飞蛋打了,很是伤心地叹了口气。
  等老板回来再问问她吧。
  秋雨绵绵,冬天的痕迹出现得如此之快,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吹,便吹煞了秋愁。
  ——砰!
  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卓小玉一惊,刚从沙发座上端起的猫爪牛奶杯失手落地,砸成几片。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
  嘭嘭嘭!
  隔壁彩票店的阿婶用力敲着门,急声喊道:“小玉快来,是阿妹呀!”
  撞车的声音……是老板。
  第2章 那个时候她太讨厌自己了
  时光倒转,光阴轮换。
  灵魂被挤压,身体在扭曲。
  事故发生的时候,比起视觉,是耳朵先听到了引擎轰鸣的声音。侧目望去,郑岳军驾驶着二手皮卡,油门踩到底,直直撞击而来。
  正要上车的璩贵千,被身边五分钟前刚表明身份的哥哥扯过,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前面。
  她的脸被紧紧地按在哥哥的肩膀上。
  鲜血濡湿了半边,湿润的触感让她战栗着,**的疼痛顺着神经逼向大脑,又在刹那间收束。
  留下的是长久的空白。
  空。
  就是什么都没有。
  璩贵千听过一种说法,人死的瞬间,会在脑海中用走马灯的形式播放生前的片段。
  但显然,她没有走马灯,只有一瞬间剧烈的疼痛留下的余韵,和漫无边际的空白。
  身体被缩到无限小,世界被放到无限大。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目之所及,只有无从对比、无从比较的空茫。
  像一个乘坐着独木舟漂流在大海上,却失去了方向的人。
  一切都是模糊的,世界套了一个玻璃罩子,残留在神经中的疼痛也是钝的。
  直到那一小块粉笔头击上她的额角。
  意识重新回笼。
  “郑林妹!干什么呢!”
  从那一小点触觉开始,那一层隔绝了她和这个世界的玻璃融化了。
  视野由小变大,渐渐地填充了漫无边际的白,疼痛席卷,一刹那积累的痛觉神经肆无忌惮地蔓延,激得每一块肌肉都痉挛。
  璩贵千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她伸手撑住面前的桌子,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坐着的。
  璩贵千眨了眨眼。
  这是……
  “你怎么了?”
  带着金丝眼镜的女人烫着小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善地看着她,像看一条路边脏兮兮的野狗。
  哦,是你。
  那熟悉的眼神,璩贵千一下子想起她是谁了,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她把桌面上摊开的课本合拢,泛黄的纸面,赫然写着:七年级英语人教版。
  “对不起罗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我想去医务室看看。”
  或许是她额头的冷汗太有说服力了。
  罗玉婷点了点头,不耐烦地示意她出去吧。
  璩贵千起身,离开教室,一秒也不想停留。
  “每天不学习,就知道……”
  一阵哄笑。
  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但她大概能够想象罗玉婷会说些什么。
  午后的风铺面吹来,带着樟树叶特有的草木味儿,一下子将她拉回了潞城的夏天。
  不是幻觉也不是临死前的梦境,而是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疼痛让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
  璩贵千站在宣传栏前,透过塑料的反光和自己对视。
  身形模糊的女孩很瘦弱,裹在略大一号的校服里显得瘦骨伶仃,有些怪异,走起路来更是像马戏团里踩高跷的小丑。
  因为她只有一套校服,却准备穿初中三年,所以只能选择大一号的。
  女孩的头发用黑色发圈全部绑在脑后,没有刘海也没有任何装饰,她的头发过肩,是她自己剪的,并不好看,扎起来像狗啃过似的。发尾干燥分叉,是营养不良的证明。
  可她的面容依旧很好看,是未经雕琢、自然流露的清冷之美。在很多人眼里,这是她不学无术的证明,在另一些人眼里,这是她仅存的利用价值。
  好可怜啊。
  原来当时我是这个样子。
  当了十八年的免费佣人,任打任骂、任劳任怨、费心讨好。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怪不得。
  璩贵千捂住了自己的嘴,在拐弯处的楼梯上坐下,把头埋在双膝间,哭得双肩颤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很小就学会的技能,哭泣不能出声。
  命运如此捉弄她。
  她没有生恩要还,更没有任何养恩可言,她像一头可怜的驴子,被欺压了十八年,还可怜兮兮地请求她的狱卒,施舍她一点爱,施舍她一点随便什么。
  她十八岁逃跑,从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从打零工开始,直到三十三岁,终于在颠沛流离里建造了属于自己的小小避风港。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当年跳窗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一家人死心了。可是当几天前他们出现在她的甜品店里
  时,她无法欺骗自己,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女孩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幻想,或许,他们是想她的。
  但不是。
  只是弟弟要结婚了,而他们出不起省城房子的首付,于是想起了,户口本上还有一个她。几经周折,找到了她的现居地。
  可她一分钱都不给。
  于是一个恶毒的计划出现了。
  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别的亲人,她的户口还挂在家里,当年她逃跑的时候,只来得及带走一张身份证。
  只要她死了,她的遗产当然就是他们的。
  她的母亲和弟妹再为杀人凶手出一张谅解书,从轻判决。
  几年后,她的父亲就可以出狱,阖家团圆。
  在她看见那辆二手皮卡上端坐的驾驶员时,她就想明白了一切。
  璩贵千怒极反笑,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瘦弱白皙的手腕上,几道圆规刻出的直线痕迹清晰,从褐色的疤痕,到浅红的伤口,最新的一道,还在隐隐作痛。
  璩贵千恍惚想起,这是她中学时代的小爱好。
  那个时候她太讨厌自己了,恨自己的残疾,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被人所爱。疼痛会让她觉得好一些,手上刻上一道新的疤痕,好像心里的就少了一道。
  她一一拂过。
  车祸带来的痛感余韵已经消失了,只有她的心脏在情感的冲击下剧烈地跳动着,还有她左脚上的老毛病隐隐作痛。
  熟悉的痛。
  荒诞的命运给了她可笑的错误,是错误,就应该纠正。
  璩贵千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隔壁班在上数学课,教的是二元一次方程的变形和简单的三角函数。
  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是他们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建校也有十余年了,收拢整个镇内所有的适龄学生,不分成绩好坏,生源复杂多样。
  初一呀。
  也就是13岁。
  璩贵千在记忆里挖掘着那些早已被掩埋的岁月。
  教学楼的外表铺着长条形的白瓷砖,支撑的圆柱上是水泥皲裂的痕迹,暗红色的学习标语随处可见。
  透过走廊的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操场还是黑色的砾石铺成的跑道,操场边的铁丝网上悬挂的几个字早已斑驳褪色:更高、更快、更强。
  她的中学时代是灰色的,像墙面上干裂的水泥,一碰,就细细碎碎地散落。
  早晨起床,为全家人收拾早餐,把脏衣服都泡在水桶里,方便晚上洗。午后四点半放学,她乘上一块钱的公交车,坐三站,到隔壁镇的一家快餐店打工,因为父母不允许她在丢人现眼的时候被熟人看见。清洗积攒了一天的碗后,八点半回家。
  一个贫穷且全部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打工上的女生,和同龄人没有共同话题,独来独往,是个被忽视的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