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此时临近午时,日头正好,耀眼的阳光照得宫殿内一片明媚祥和。风摇晃着高大的槐树,明暗交叠的树影下,几名宫女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园中草木。
  “是,陈典人请随我来。”殿前宫女道。
  宫室中安静得出奇,陈照夜能听见自己的绣鞋踩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
  宫女引她去的地方是佛堂。她站在
  门外,远远看见太后与卫茉背对自己,将两卷新抄好的佛经恭敬摆置与供桌上,双手合十,虔诚拜了三拜。
  “扶哀家走吧。”她听见太后道。
  卫茉应了一声,接过太后递来的胳膊,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
  “嗯,你的丫头来了。”太后一眼便看见殿外的陈照夜,她又抬头望望天色,檐角青铜铃铛折射出的光彩有些刺眼。
  “差不多也该用午膳了,宫里淑宁多半在等你,回去吧,哀家不留你。”
  太后对卫茉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并未被昨夜发生的那些事情扰动。卫茉恭顺应了,陈照夜便很自然地跟在二人身后。
  走至寝殿外,太后依旧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难得身上不倦怠,多陪你走两步吧。”太后道。
  一阵风吹来,她品月色织金云霞纹的大袖衫泛出细碎光点,树叶沙沙,身后巍峨殿宇在风声中岿然不动。
  胸前那串翡翠佛珠被她悄然按在袖子里,此时捻了一枚在手指间。
  “啪嗒”,珠子滚动,陈照夜听见太后轻声问卫茉:“太医已经确定了么,是皇后送来的酒里有问题?”
  “是,不仅是桂花酒,连同臣妾们在凤仪宫用过的那些茶水中都有令人心神不宁的药物。不过太后娘娘不必担心,这些对人体并无大碍,只要停药,再搭配些滋补的汤药就会恢复。”
  “嗯,如此便好。”太后点头,“定贵嫔聪慧,以你看来,阿璃为何要这么做?”
  卫茉想了想,斟酌语气道:“兴许是皇后娘娘小产后心情抑郁难解,一时错了主意……”
  “阿璃是不想让所有人好过,她是在报复。”太后说得直白,又笑道,“你们梦见已故长公主会觉得惊恐,可她在哀家梦里时,却依然只是那个任性小女孩。”
  那双深幽如古井的眼眸里,终于裂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太后指着殿外那株古柏,嗓音极轻:“喏,黛儿小时候就在那棵树下摔过跟头,哭得眼睛都肿了,硬是逼着哀家把那根让她摔了的侧枝砍掉……她就是这样,任性妄为,想要什么便说什么,仗着自己皇室公主的身份,总以为这世上所有事都会顺心如意。”
  “梦里她问哀家,为什么不拦她,为什么由着她被人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可哀家又能如何呢,错是她自己犯的,她享受了尊贵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要承担起这个身份要付出的代价。”
  “可哀家心里终归是觉得亏欠的。所以那些时日总梦见黛儿,又听宫中传闻说长公主魂魄不肯散,哀家还觉得很欢喜,草木晃动,就好像黛儿在对哀家说话。只是如今……”
  最后一句感慨轻如蚊蚋。
  “如今哀家才明白……原来,哀家的黛儿是真的已经不会回来了。”
  她在这世上活了五十个年头,站在最尊贵的位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她终究不是能主宰一切的神祗,依然要面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近来宫中事务繁多,定贵嫔好生安抚皇帝,哀家这里就不必常来了。”
  一番剖心之语后,面前鬓发斑白的贵妇再度变回那副深沉冷静的模样。
  “回去吧。”
  丢下不容置疑的一句,太后从卫茉胳膊上挪开手腕,转而递给身侧等候的莲禾,转身,缓缓步入殿中。
  “娘娘,走吧。”陈照夜轻轻推了推卫茉。
  “好。”卫茉回过神。殿外,望舒宫人抬着轿辇正在等候。
  “以我的身份,竟觉得太后娘娘可怜,是不是太过僭越了?”卫茉掀开纱帘,轻声问她。
  “后宫中的女子都很复杂,太后如此,皇后也如此。奴婢只希望您能永远保持本心,不要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是,我知道。”卫茉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小产之后郁郁寡欢,我着实为她惋惜了一阵子,后来得知她终于肯出来面见嫔妃,还以她是调整好心绪了,却不曾想她竟愈发钻牛角尖,竟拿长公主亡故一事做文章,连太后娘娘都被牵扯进去了,也难怪陛下雷霆震怒……唉,我听寿康宫人议论说,陛下此举很有可能是要废后。”
  “王家女不止她一个,据说皇后还有位同父异母的妹妹,生得也是花容月貌。王家势力不能倒,一个下去了,立即换另一个顶上。”陈照夜笑得讽刺,“只可惜王家虽有女儿,却没有一个合适做皇后的,现在这副局面,那位国丈大人应当已经坐立难安了吧。”
  “嗯,我在太后宫里时就听说王国丈来了,却被莲禾挡了出去,说太后不想见。”
  “那您猜猜,此时他会去哪里呢?”
  凤仪宫。
  寝殿外,十多盘菜肴被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秦桑在外急得来回踱步,再度赔笑凑上前朝值守侍卫道:“大人,我是自幼服侍皇后娘娘的,没了我在身边,娘娘一日三餐都不习惯,还请您行行好,让我进去伺候娘娘用膳吧。”
  这些守卫乃景帝亲信,家中是武将出身,身份尊贵,根本不把王家婢女放在眼里。闻言头也不抬,被缠着紧了便严肃地一按刀柄,示意秦桑退后。
  “老爷!您来了!”
  秦桑远远看见王观带着两名府邸家丁前来,如见救星,快步迎上前。
  王观皱着眉头,朝她摆了摆手,“你退下。”
  第98章
  近佳期
  国丈王观比太后小几岁,依旧气度翩翩,一袭宽袍锦带,身姿挺拔如松。
  数月以来,王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势力受挫,儿子经受一番牢狱之灾好不容易才脱身,尚未来得及重整旗鼓,忽又听闻凤仪宫出事,疑是王璃犯了疯症竟堂而皇之对众嫔妃下药。散朝后,王观前往太和殿求见景帝遭拒,连早膳都顾不得用,立即马不停蹄去求见太后,再度受挫后,只能转道去凤仪宫。
  “老朽要去见自己的女儿,你们拦是不拦?”
  色厉内荏也罢,外表的工夫总是要做全。
  皇后寝殿外,王观负手而立,目光压迫。
  守卫得了景帝吩咐,倒没多为难他。王观一声冷笑,霍地推开守卫,令家丁哐当将殿门撞开。
  “阿璃。”
  待看清殿内披头散发的宫装女子后,王观的眉头皱得更深。
  撞门动静颇大,王璃背对着他,仿佛如梦初醒般回过头。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墨发披散,脸颊瘦得几乎要脱了相,缓了一阵才适应殿外刺入的阳光,嘴唇翕动,道:“父亲。”
  “嗯,你还知道我这个父亲。”王观故作愠色,观察着女儿神态,似乎只是恹恹的,称不上疯症。
  他决定先试探女儿的态度,捉起茶盏往地上砸,嗓音拔高:“为父是怎么教导你的?你是大周的皇后!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也就算了,还听信奸人挑唆,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到宫里来,连你姑母都被惊动了……你!你真叫为父失望!”
  王璃垂眸望着地上飞溅的碎瓷片,淡淡纠正他,“父亲,并非奸人挑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本宫自己的意思。”
  王观一震:“你?”
  “是,是本宫做的,又如何呢?”王璃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肩头披帛,两汪如干涸泉水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彩,“徐婕妤是个聪明人,做事一向很让本宫满意,可本宫没料到那个新来的杜雨微竟然比她还要机灵……哦,对了,她那个哥哥,不就是新上任的翰林院编修么,为了宣贵妃追封的事情出了不少力,让姑母气得起
  不来床的就是他吧?呵呵,本宫早该想到的,她哥哥在前朝和李允堂配合得滴水不漏,当妹妹的又怎会是个蠢材……”
  “父亲。”王璃重新倒了一盏茶,尚有余温,推到王观面前,“看开些吧,时局至此,你我做再多都是徒劳。”
  “浑说什么鬼话!”王观不可置信地瞪着女儿,胸口憋着一股气无法纾解。
  “当初就该直接把你妹妹送进来!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他气急,顾不得对方尚是大周皇后身份,逐渐口不择言,“你不愿好好当你的皇后,王家自然还有别的女儿可以顶替。”
  “父亲想做什么便做吧,别来叨扰本宫清净就好。”王璃兀自坐下,慢悠悠端起那杯茶,“劳烦父亲出去时和外面的秦桑说一声,最近的菜色过于油腻,本宫不喜欢。还有,柳楚楚那座宝贝观音,本宫这里估摸着是用不着了,让她找人搬走吧,指不定还能挣出个二皇子来。”
  “你!”
  王观被她气得险些站不稳,奈何王璃神色冷漠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一腔怒火无法发泄,只能甩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