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24节
  陈椿习惯性低垂的眼睛轻轻一眨,语气里带着恍然:“哦,原来你想问的是那件事……这是帮我和女儿撑伞,把我们送到车站的那个人,对吧?”
  袁航:“你这不是记得吗?为什么说不认识他?”
  陈椿有点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其实还是没太认出来,我有点脸盲,那天晚上光线很暗,我没记住他长什么样,而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是你说了我才有印象。”
  撒谎。
  袁航:“能详细说一下你们遇见的过程吗?”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带女儿去新柳公园看灯,大概八点半的时候开始下雨,我和孩子在遮雨棚下面躲雨,但是人太多了,我女儿被挤哭了,这时候他、那个人问需不需要一起走,反正也是顺路,然后就一直帮我们撑伞,送到了公园北门公交站。”
  袁航:“你们聊了什么,有没有交换名字或者加微信?”
  这个问题很冒犯,但袁航作为盘问的一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情况,陈椿果然皱紧了眉头,微微撇过脸去,答案却出乎意料地坚决:“没有。”
  “什么也没说吗?”
  “我女儿还在那里,”她语气尖锐地反问,“我能跟一个陌生男人聊什么?”
  陈椿有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孔,看上去纤细而无害,袁航第一次见她时莫名觉得她像个马上就要碎掉的、摇摇欲坠的玻璃花瓶,但今天交谈过后,他察觉到了她身上同时具有某种坚硬的特质,尤其是当她面对具有压力性质的问题,或者与她女儿相关的事情时,这种坚忍会变得非常有力量感。
  袁航:“好吧,那你们在北门公交站分别后,这个人去了哪里?”
  陈椿:“不知道。”
  袁航:“可以试着回忆一下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看得出陈椿在用力回想,片刻后比划了一下:“往……嗯,公园出门右手边。”
  “你还能想起走到公园门口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陈椿终于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些,这个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袁航不动如山:“麻烦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有点泄气地坐回去:“特别的事……”
  “多小的事情都可以。”
  陈椿皱着眉冥思苦想,距离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要精准地想起某天某个特定时段的细枝末节实在很困难,但她忽然轻轻一合掌:“我女儿给了他几颗糖……算吗?”
  “什么牌子的糖?几颗?”
  “旺仔牛奶糖,她只喜欢这个。”陈椿说,“几颗不知道……因为是她从兜里随便抓的。”
  袁航想起了糖纸包装上的半枚残缺指纹,心说难怪比对不上,原来是小孩的指纹——
  等等!
  电光石火间某个猜测在他脑海里隐约成型,思维撒丫子狂奔,把意识远远甩在身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撞着肋骨,得极力控制才能让声音不突然飙高,稳定在自然冷静的频率:“你或者你的女儿,有没有碰过他的伞?”
  霎时间室内室外、现场和坐在外面看监控的人,全部为之一静。
  一线明光如悬针细丝,在迷茫混乱的尽头微弱地闪烁,在堪称煎熬的三秒寂静后,陈椿轻轻地点了下头:“我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我女儿一直手欠想去抓那个垂下来的伞扣,差点摔了,那个人就把伞带粘上去了,让我女儿试着举了一会儿伞……但那天有风,她没举多久,很快就还给人家了。”
  袁航笔尖猛然顿住,手一哆嗦,在本子上留下一条失态的划痕。
  也就是说,只要能从高启辉持有的雨伞上查出小女孩的指纹,就能证明他进入地库时手中拿的伞属于9月25日当晚从公园离开后的叶桐生——那天晚上两人一定见过面!
  “陈女士,麻烦带你家孩子来局里录个指纹,”尽管再三克制,袁航的声音仍然泄露了一丝颤抖的气音,“她的指纹可能是关键线索……”
  陈椿敏锐地抬眼,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平静之下的异样,两人对话之间那种若有若无、微妙的合不上拍的感觉终于在此刻被放至最大:“什么意思?”
  “那个人怎么了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袁航猝然与她目光相对,这场对话里漏洞百出的遮掩和疑点在他脑海里纷纷掠过:不问前因后果地直接否认,假装经过提醒才想起来的演技,带着孩子戒备心很重,却答应了陌生男性的同行请求,明明说着自己是脸盲、却不肯多看照片一眼辅助回忆,监控显示公交车开出一段距离叶桐生才从原地离开,她记不清对方的脸,却能说出叶桐生离开的方向,说明在公交车上曾特意寻找并注视着他……
  以及此时此刻坐在警局被刑警问话,她问的仍然是“他出什么事了”,而不是“他有什么问题”“他犯什么案子了”。
  就好像她心里的那杆称早就将叶桐生称量得清清楚楚,认定他是善意的、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可她又矢口否认二人相识,那种坚决的态度不像是“爱谁谁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而是“就算叶桐生本人来了也不会推翻我的说法”——她的底气到底来自于不为人知的默契,还是她知道叶桐生本人已经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这个人,”袁航缓缓地说,“叫叶桐生,9月25日晚在新柳河溺水身亡。”
  “陈女士,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啪嚓。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碎掉了。
  陈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鼻翼翕动,像是忽然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如果不是正坐在椅子上,她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颤抖摇晃的身形。
  “是……”
  她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气音,似乎是想追问几句,但剧烈的情绪震荡似乎激活了内里某种的自我保护机制,犹如推土机扫平一切,迅速而强硬镇压了她的紊乱心绪。
  “……很遗憾。”
  她的目光在桌面叶桐生的照片上静静停驻片刻,对这个曾有一伞之缘的过路人施以哀悼的注目礼。
  “很遗憾,我不认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明妃回宫(?)疯狂敲键盘
  第36章 归来
  “高启辉,你声称9月25日晚上与叶桐生约定了第二天见面,那么能解释一下为什么9点15分还在叶桐生手里的伞,10点13分却出现在了你的手里吗?”
  长时间的拘留让高启辉身上蓄积的多余脂肪迅速瘪了下去,从一个脑满肠肥的油腻中年变成了中号男人,眼角皱纹耷拉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桌上打印出来的监控视频截图,那模样有点像失意的沙皮狗。
  “你们凭什么靠一把破伞就定我的罪?”他哑声诘问,“我没有杀叶桐生,他是跳河自杀的,他死的时候我在家自己里,你们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人?”
  “没人说是你杀了叶桐生。”主审刑警冷静地纠正,“但你9月25日10点后在公司楼下停车道路附近和叶桐生见过面,你还要继续否认这一点吗?”
  “警方在你持有的雨伞上提取了三种指纹,经过比对,确认三枚指纹分别属于你、叶桐生、以及9月25日晚与叶桐生同行的未成年儿童。另外我们还在雨伞内侧发现了微量飞溅血迹,也已经比对确认过dna,是叶桐生的血迹。”
  “为什么你拿着叶桐生的伞,为什么伞上会有叶桐生的血迹?”
  哗啦。
  钢制手铐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那不是剧烈挣扎,而是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我真的没有杀他……”
  他像念诵着保命驱魔的咒语一样魔怔地重复着这句话,那语调似绝望又似祈求:“我真的没有杀他……我就是情绪激动,推了他一把,是他自己没站稳,一下子摔进了草丛里……”
  这话一出,监听室内的袁航全身筋骨跟着骤然一松,差点虚脱地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代林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主审警官敲敲桌子,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车轱辘话:“从头开始,把那天晚上的经过详细说清楚,你在电话里跟叶桐生说了什么?”
  高启辉面色灰败得像墙皮,颓丧地说:“叶桐生、他是我面试招进公司的,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我一直很器重他,他也一直……在信息泄露这事暴露出来之前……他对我也很尊敬。后来我知道他私下里去找邵吉星他们、想打听内幕消息,我就暗示了他一下,凭他一个人翻不出什么水花,他要是还想在公司混,最好仔细想想这事该怎么处。”
  “中秋节那天晚上他发微信说有时间聊一聊,我以为他想明白了,就故意刁难他,我说我要出差,没空,他要是诚心想聊就去公司楼下等我,我给他10分钟。”
  “结果叶桐生真的在停车场那儿等我,他问我是不是找人盯梢骚扰他,我哪儿有那闲工夫?我说他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满是苦涩的嘲笑,“我这些年也没亏待过他,他倒一点也不念旧情,说纸包不住火,埋下的雷早晚会炸,在没造成严重后果之前,让我趁早自首。”
  人的心境确实是此一时彼一时,在那个雨声萧萧的深夜里,高启辉听见那句“自首”,满心都是被忤逆的怒火;他狂妄地想着大不了就是进去吃几年牢饭,可是当他真正身陷囹圄、一粒一粒地数着日子过时,才渐渐意识到那恰恰是他人生的沙堡即将被海浪冲毁之际、听到的为数不多的逆耳忠言。
  袁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支着下巴听高启辉继续说:“我一时情绪上头动手了,没打他,就是推搡了两把,谁知道那条路上坑坑洼洼的,他没站稳摔倒了……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但他那时在动弹,没晕过去……他真的还在动!”
  “我确实有点怕给他摔出个好歹,赶紧捡起雨伞走了,等我从地库开车出来,路过那块的时候特意往那边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没人了!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爬起来走了,就没多想,第二天他一直没来上班,我也不敢问,怕说出来成了把柄;再后来听说新柳河有人跳河,当时我都没往那方面想,还是公司里传开消息我才知道死的是叶桐生。”
  “所以叶桐生后脑的伤痕不是入水时撞到了硬物,而是被高启辉推倒摔出来的。法医报告证明他确实是生前入水,溺水是致死原因,高启辉这不算故意杀人,只能算故意伤害。”袁航对代林嘀咕道,“这小子果然瞒了个大的。他看着慌里慌张,其实心里掂量得门儿清,隔三差五强调一句人不是他杀的,生怕我们给他扣屎盆子。”
  代林说:“高启辉这次把老底都抖光了,他坐实了故意伤害,也承认了不救助就逃跑,没必要再在对话细节上撒谎——你注意到了吗,他提到了叶桐生说的那句话。”
  “嗯。”袁航摩挲着下巴上有点扎手的胡茬,喃喃道:“叶桐生觉得有人在盯梢他……代队?”
  两名警察不约而同地对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悚然。袁航搓了把胳膊上“拔地而起”的鸡皮疙瘩,不确定地问:“叶桐生摔了那一下之后,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就走吗?”
  “如果叶桐生的怀疑是正确的……”
  ——那个漆黑的雨夜、那条没有监控的道路上,的确有可能存在着“第三个人”。
  地下停车场。
  庄明玘黑衣口罩,目不旁视,遥遥地朝某个方向挥手示意,拉着行李箱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沈政宁打开车门,坏心眼地放出黑衣杀手蒲公英,让它飞扑过去蹭庄明玘一身毛。
  “silver!”
  庄明玘一把接住飞奔而来的萨摩耶,从脸颊肉一直揉搓到尾巴尖,一人一狗久别重逢,恨不得抱着当场跳一首圆舞曲。旋即他就着这个半蹲姿势拉下口罩,向双手插兜姗姗来迟的人发出催促:“政宁——”
  这一声喵得、不是、喊得简直是百转千回,沈政宁心想真应该立法禁止庄明玘自下而上抬眼看人,感觉会被这个人骗得倾家荡产还要帮他数钱——当然他那点家产应该也不值得庄明玘浪费两颗脑细胞来图谋。
  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刻,是沈政宁也会觉得“不能触碰”有点束手束脚。他用手机隔着口罩轻轻托住了庄明玘的下巴,微微躬身打量着他:“silver的嘴筒子都比你的脸圆润,你在外面靠喝西北风活着吗?”
  只要看到这个人,心里就会安定下来,可和silver不一样,沈政宁离得再近他也只能看着,他们甚至不能有个别后重逢的拥抱。
  庄明玘有一点浅浅的不甘心,赌气似的捏住了silver的嘴筒子:“当然是因为它都没离开过你……”
  沈政宁很快地勾了下嘴角,稍微加了点力度抬了他一手:“走了,回家,今晚你把它那份饭也吃了吧。”
  silver:?
  庄明玘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两人走向车位,沈政宁脚尖方向忽然一转,目标明确地笔直走到几步外旁边某辆车旁边,举手敲了敲车窗玻璃:“你好。”
  他在庄明玘身边不显个子,但真正站在面前时身高很有压迫感:“可以麻烦你把照片删了吗?我们老板不是明星,只是素人,以后也不打算往娱乐圈发展,咱们要不要在这儿尊重一下肖像权,就别费事儿多跑一趟公安局了?”
  驾驶座上戴鸭舌帽的男人讪笑道:“你搞错了吧,我们没拍他,我们就是普通旅客。”
  沈政宁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我半个小时前就在这儿停车等人了,两位没看见我吧?十分钟前不是还对着明星保姆车摁快门吗,这会儿又是旅客了?”
  那男人还想狡辩,沈政宁屈指轻轻弹了一下车架,和颜悦色地道:“不用费心编瞎话糊弄我,我过来找你就是因为我确定你拍到了,别跟我犟,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兄弟,犯不着为了点不值钱的小料砸了咱们两个人的饭碗,是不是?”
  可能是他零帧起手太熟练了,那个狗仔用了大约十几秒权衡利弊,最终判断这人最好别得罪,于是在沈政宁笑里藏刀的注视下删掉了照片,还特意把显示屏亮给他看:“就拍到两张,我们也没想着专门拍他,已经删了,哥们儿,不好意思哈。”
  沈政宁用下巴指了指另一个人:“还有手机和云储存呢?”
  这回算是碰上硬茬了,退一步就会退一万步,另一个人把手机的照片视频删干净,沈政宁终于满意了,依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车牌号我记住了,二位,要是我在网上看见了这个角度的照片,我会让律师联系你们的,好吗?祝你们工作顺利,再见。”
  狗仔:“……”
  等沈政宁交涉完,一转身发现庄明玘虽然很警惕地拉上了口罩,但仍站在车边等他,像个没人牵就找不到家的小动物。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又不能说他等得不对,只好赶鸭子一样悄声道:“上车上车,别回头,装得冷酷一点,否则会显得我的演技很没说服力。”
  “你演的是什么?”庄明玘拉开副驾驶的门,silver也扭着屁股跟上来,非要跟他贴贴。沈政宁扣好安全带,人还在戏里,回头一霎眼风如冰:“演少爷的司机——你俩都给我去后排,回头被罚款扣分就老实了。”
  迈巴赫开出地下停车场,庄明玘终于能摘掉口罩好好喘口气:“呼,所以刚才是偷拍的人?在机场有好几个人拿手机对着我,有的连闪光灯都没关,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