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泪无知无觉顺着面颊流下来。
  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魏牧城的衣服里只有两千块,为什么连手机都没有。
  魏牧城没有和他生气。
  原来他不想活了。
  陆和谦从椅子上跌下来跪在地上,他的喉咙里发出‘嚇嚇’的喘气声,陆和谦伏在魏牧城的手边崩溃大哭,心脏深处蔓延撕裂的剧痛,头颅低垂连续撞击床铺。
  多次的自我询问有了答案。
  魏牧城这一辈子从没受过关爱,一直在尘世漂泊没有归属,好不容易和他结了婚,魏牧城珍惜着总是沉默地不开口,哪怕受到冷落,哪怕遭到嘲讽。
  陆和谦给的一切魏牧城都受着,玻璃渣咽进肚子里外面瞧不出异常,魏牧城也就这样面不改色地任由内里千疮百孔溃烂流血。
  魏牧城又不是木头,他真的不知道疼么。
  他只是不说。
  就是这样,所以魏牧城知道自己生病后,连活下去的念头都没有了。他没能成为魏牧城的依靠,魏牧城却把自己当成了累赘。
  陆和谦觉得自己真他么是个畜牲。
  没人肯站在魏牧城这边,魏牧城只全心全意爱他一个人,可他也欺负他。
  三、
  陆父陆母只到了病房门口,陆和谦轻轻关上了门,哑着嗓子说,“别进去了,他情绪不好。”
  夫妻俩从没见过小儿子这副模样,他瘦了很多,下巴上一小层胡茬没来得及刮,眼底泛着青色,眼睛异常红肿,疲惫的姿态一览无余。
  “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这种病治愈的机会很大,你需要什么就和我们提,我和你爸都会帮忙的。安安你别惦记,他在我们这挺好的,只不过...”
  陆母犹豫了一瞬,“他可能想你和牧城,晚上总是哭。”
  陆和谦点点头,“您多帮我照顾他。”
  他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淌了下来,只用袖子胡乱地擦了几下。
  陆和谦没办法和父母说他不是怕魏牧城的病,而是怕魏牧城身上浓重的死意。
  医生说如果魏牧城的状态就此持续下去,一旦采用医疗手段去维持他的生命,那么魏牧城会更加痛苦,生不如死。而以他自身的病症特性,他更有可能会在某一天主观性地停止呼吸。
  只要想到这,陆和谦的心脏就会跟着停住一瞬。
  他太害怕了。
  他离不开魏牧城,也不能没有他。
  陆和谦每一天都活在忏悔里,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留住他。医生的话成了他的梦魇,陆和谦的眼睛不敢离开魏牧城,他怕他一旦脱离他的视线,魏牧城就一个人偷偷地把呼吸停了。
  陆母透过门缝看了看,护工正坐在床边,离得不远,但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看护,她想了想,隐晦地询问儿子要不要换一个护工。
  陆和谦摇了摇头,“是我让李叔什么都不做的。”
  护工姓李,李叔说魏牧城很要强,他被雇来时,魏牧城就算自己只有一只手一条腿能动也要一个人去上厕所,不肯让他跟着,更不让他触碰。摔在地上也要自己挣扎着爬起来,他一碰,魏牧城就面红耳赤地抗拒。
  陆和谦想起医生的话,他要他去揣测魏牧城真正的心理状态。
  后知后觉地,陆和谦明白过来也许魏牧城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狼狈姿态。
  他没有辞退护工,而是郑重地站在他面前,诚恳地说,“李叔,你教教我,我要怎么照顾他。”
  陆家父母来之前,李叔回避出了病房,陆和谦一个人刚给魏牧城换好裤子,脱下来的裤子在盆里泡着,陆和谦正打算洗,从前陆和谦的衣服稍有瑕疵就会扔,现在他学着魏牧城的样子,开始去打理他的一切。
  一夜的崩溃过后陆和谦又自己站了起来,他没什么资格去萎靡不振。
  他得去让魏牧城知道,他们俩在一起能过好日子,他陆和谦愿意和魏牧城一起生活,愿意照顾他。
  小儿子的一声‘李叔’让父母倍感惊讶,而儿子抬手时手指上的银色素圈又闪了一瞬的冷光,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再转过头时神情多有释然。
  临走前,始终在沉默的陆父开了口。
  “有什么需要你就提,家里不是不帮忙,你觉得这里不行,就去国外,我可以给你联系。”
  儿子坚定的姿态让两人很多酝酿好的话没办法再说出口。
  就像先前陆和谦自己想明白的。
  人人都知道魏牧城爱他,可没人信他同样爱着魏牧城。这场连旁人都看起来无望的婚姻,归根结底是他自己造成的。
  四、
  送别父母,推门进来时李叔正搬弄窗台的小花盆。
  花盆是陆和谦拿来的,魏牧城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眼睛总是看向窗台,为了对他的视觉稍有刺激,陆和谦变着法子地去换窗台的花。
  他的精神状态紧绷成一条细线松懈不下来,护工只是挪动了花盆的位置,这一举动却也让他立刻焦躁不安,长久压抑的情绪有些绷不住,陆和谦瞪着眼睛吼了一嗓子。
  “谁让你动的?”
  护工被吓了一跳,可没成想同样有反应的还有魏牧城的心率显示。
  突然拔高的心率让陆和谦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心被猛地一揪,他慌张冲到魏牧城身边,将人搂在怀里不断低声道歉。
  “对不起宝贝对不起,我刚才声音大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控制住,下次一定不这样。”
  他把瘫软的人搂在怀中,一边道歉一边去亲吻纤瘦的脖颈。
  “我再大声说话你骂我好不好,你骂我...”
  他低声念叨了一会,空气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李叔到他旁边低声道歉,他只是想把花挪到阳光下。
  陆和谦还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他揽着无知无觉的魏牧城,面颊轻贴着男人的额角,眼神聚焦在虚无处,过了片刻,才轻轻开口。
  “我一直都是这样。”
  “回到家里,稍有一点小事情,我就朝着他发脾气。”
  李叔怔愣了一下,随后慢慢坐到了另一边的椅子上,无言地听着。
  “我一发脾气,他就不说话,过了很久,猜到我什么时候会消气,又过来道歉,我后来觉得烦,总是在气头上要他说话,但他一直都在沉默。”
  陆和谦以前有时觉得魏牧城的沉默是敷衍,是不走心地应对。
  但跳动的心率不会说谎。
  其实魏牧城的每一次沉默都是在哀求。
  哀求陆和谦对他好一点,哀求陆和谦爱他一点。
  只是这就像无形的心跳,陆和谦从未看见。
  他朝着护工轻声说了句抱歉,后者很快又被赶到外面回避,魏牧城的身体需要按摩。
  陆和谦一点点地去揉捏爱人的身体肌肉,这具漂亮的身体现下苍白无比,曾经挽起袖子搬动重物时露出的肌肉线条现在已经绵软一片,陆和谦不在乎,他轻轻揉捏了一会,视线扫到魏牧城指尖结痂的伤口。
  那是他给他剪指甲时不小心剪到的。
  他照顾人的动作不熟练,生疏又别扭,和专业的护工根本没法比。
  陆和谦亲亲他的手指,说道,“我是个不称职的爱人,对不对。”
  魏牧城沉默着。
  陆和谦自顾自地说,“别嫌弃我,我会继续努力的。”
  “别放弃我好吗亲爱的,我没你不行的。”
  五、
  医院将临近春节本来热闹的气氛隔开了,病房冷冷清清的,除了李望偶尔会根据陆和谦的吩咐送来新的花盆,其余人一概不能踏进病房。
  李叔今天也走了,他支支吾吾地过来请了个假,想去陪陪同样在生病的儿子。
  陆和谦给了他双倍的工资,在李叔慌忙的拒绝声中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在病房乱吵。
  李叔走之前像模像样地给病房里挂了个喜庆的中国结。
  他说,“牧城人善良又心软,过了年他就愿意醒了。”
  陆和谦很感激他的吉言。
  李望送过来一个小蛋糕,他在病房门口没敢进来,只在稍远的地方和陆和谦碰了面。
  “他好点了吗?”
  陆和谦沉默着。
  李望也沉默了一瞬,他尴尬地抓了抓裤线,“你...你怕他受刺激,不让我见他,那就等他好了,我再去道歉。”
  陆和谦说,“不用了,也怪不得你。”
  陆和谦第一次过了只有两个人的新年。
  家人的问候电话一挂,陆和谦就将手机静音不再去接别的,魏牧城难得再睁眼睛,他赶紧凑上去亲亲他的面颊,献宝似的举起了小蛋糕。
  “新年快乐,宝贝儿。”
  “我们尝尝蛋糕怎么样?”
  但魏牧城吃不了蛋糕,长时间的进食艰难让他的消化功能减弱,陆和谦只是在拼命去试图调动他的情绪,魏牧城涣散的瞳孔盯着天花板,陆和谦凑到他身边一起向上瞧。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