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天下闻名的神兵利器都归王侯将相所有,西北军知道清北郡能铸造武器后,一辈子粗莽难得爱俏,新一批军备在炉时,这个要往刀上刻字,那个要往弓里加上独有的装饰,明明是流水线产品,硬生生被搞成甲方的私人订制。接到这些花里胡哨的需求,不知道制造处流了多少血泪。
  地方望族虽然也豢养府兵,有时还能撬动本地官兵作战,但和强健高大的正规军相比,这些地方兵要么是酒囊饭袋,要么站一起就和小鸡崽似的,更别提西北军还有清北书院军事学院捣鼓出的阴招——一颗催泪烟球就能让所过之处流泪喷涕,闭气禁口,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绝对的暴力是能够无往不利,但远不是最终达成目的的手段。
  虽然这些东西被造出来,但有时赢也是输,沈清和担心过分先进武器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还是说道:“刀剑用不到实处,就是废铁一堆,但用得过了火,后果会更可怕。”
  将领闻言笑了,认真说:“沈老师,我们都是明白的。西北军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太平,等哪一天小政用不到我们了那才好呢,这南边又湿又潮,没有奔马的草场,也没有大方的姑娘,我早就想回西北去。”他说着还弹了弹刀刃,一边听着清脆的鸣响,一边陶醉地说:“等我死了,这把刀就要挂在我的坟头上,人人路过时都会知道这里埋着个了不得的人物。”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赵伯也不晦气。”遥光没要新武器,他扛着御赐的枪,高束的发垂在脑后,和枪尖上的红缨一起飘荡。
  后面跟着的士兵都在偷笑,像西北澄澈夜空中悬挂的明亮星子,沈清和暂扫在京都沾染了一身的糟心,忍不住也和他们一起笑。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小政了,手书从前倒是不少,可这些年寄来的文书还没收到的诏令多。”
  西北军是昭桓帝潜邸时候就伴生的亲卫,私下聊起那位时,几位叔伯也不常常把尊号挂在嘴上,旁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关系亲昵。
  “小政如今是皇帝,皇帝知道不!日理万机的,哪里有这么多闲话要和我们这些白头翁讲。”另一位将领插了句嘴,“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从前也是小小一个奶娃娃,一转眼也是当上皇帝了,嘿,真给咱争气!”
  “京都是无聊了点,朝廷里又是一窝的牛鬼蛇神,都抛了和我们一起回去才好……诶,现在沈老师不是也在京都,还能和小政做个伴,挺好,挺好了!”
  沈清和窝在马车里,他自认身体算是强健,但这强健也得看和谁比,和战场上厮杀出的西北军,简直是以卵击石。
  就不该逞骑了那匹马。大腿内侧微麻的疼痛叫人难以集中精神,于是他靠在车窗边,一边控制着不要牵动伤处,一边听着外头叔叔伯伯热火朝天的白话打发时间,听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探出头说:“陛下在朝中难道没有故旧?”
  “故旧?”将领挠了挠头,“小政上位后将我们这些老臣都留在了苍州,要是元禾还在……”他想了想,摇摇头,所有的话都淹没在一声长叹里。
  换做其他君主,这样做有藏弓烹狗之嫌,但留在西北的旧臣没有一人怨怪。他们在夺嫡风波中也只经历了一个尾巴,知道以一人之力斡旋五姓,调拨天下会有怎样的难处。他们在西北,粮草辎重不曾像往日那样处处紧缺,每日只管自己擅长的事,是无比逍遥了。
  “那——”沈清和声音迟疑半刻,还是将话出了口:“姻亲呢?”
  中年将领们爽朗一笑,“哪里来的姻亲,我们倒想牵桥搭线,奈何小政不解风情,谁家的姑娘守着块木头也是遭罪,就是再急也不能往那凉水上添火啊,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木头?
  沈清和持保留态度。
  “好歹是个皇帝啊,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我们那儿像他这样的年纪,都该有两个娃娃了!对了沈老师,你是不是也早该到结亲的年纪?你人生的俊,又风趣,肯定比小政招人喜欢,有没有喜欢的,我们替你上门求亲啊?再不成,要小政替你们赐个婚啊!”
  他们对小沈的家中情况也略知一二,一边骂着那礼部的没眼光,一边将他当亲子侄照拂。
  北方不讲求什么弯弯绕的门当户对,两家儿女相看上了就定个时间,痛快得很。南边的规矩就要多,有时得兜兜转转半年才能将事给办完。
  遥光侧眼看过来,“赵伯,你不能催我的婚不成,转道催起清和来,他也才刚过冠礼,书院这么多事要做,哪里有心思儿女情长。”
  沈清和笑着大声抱怨:“我哪里敢让陛下赐婚,千里之外拔营而动,我都险些被陛下蒙在鼓里,各位叔叔伯伯们可要为我做主。”
  将领瞪着一双虎目:“哦?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沈清和说个所以然,遥光眼尖看到远方地平线上看到了一缕金芒,日暮黄昏之下,赤底玄字的旌旗在烈烈风中飞舞,待命的士兵披着金色甲胄,云龙纹样肆意地伸着爪牙。
  “是……萧大哥!”遥光一下精神,一马当先迎上前去,“陛下!”遥光跳下马利落地一抱拳,“尤严二党已尽数俘获,也引得周边氏族开始骚动,要一网打尽才好。”
  萧元政单手提着缰绳,向他点点头,视线扫向后方的车队。
  萧元政:“一路山高水远,你们辛苦。”
  “一点儿也不辛苦。”遥光难得腼腆。
  两边军卫很快汇合到一处,沈清和心里有事,本来想钻进车里躲躲,但看到越来越接近的车队,也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索性一掀车帘,朝萧元政做了臣子的礼数。
  萧元政:“从京都途经这里,有片红杉林,甚是可观。”
  领头的老将们互相看看,什么红杉林,咱们陛下喜欢红杉了?
  沈清和看着显然是望过来的视线,“……”
  萧元政:“不上马吗。”
  “他骑了一路马,腿侧疼得厉害,现在只能坐车。”遥光是好心替他解释,反倒莫名被嗔了一眼,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他也没说错啊,车都是爬上去的,可不就是腿疼得厉害?他不在的日子沈清和一定惫懒地厉害,得好好操练操练。
  何至于这样的娇气嘛。
  萧元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松了缰绳下马,身后立刻有侍卫替他牵过马,换了主人的骕骦不满地甩了甩头,还是耐着性子被牵住。
  君王和身后人说了什么,三两步就站到了马车之侧。
  “腿疼?”
  军众之中,多少熟悉或不熟悉的视线,沈清和承认自己有被折煞到。但他还是抽出心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遥光这个管不住嘴的夸大其词替他说了话,摇头算是欺君,点头不正显得他软塌塌孱弱得很……?
  车身一沉,一双玄底嵌玉织金履踏了上来,君王并未戴甲,但身形足够高大,本就简陋的车驾瞬间更为逼仄,帘席下落哗啦啦作响,摇晃的裂隙里能瞥见沈清和的满面惊异。
  “继续启程吧。”
  车内传来昭桓帝平静的嗓音。
  人动车动。
  今日出行,沈清和本来还穿了层夹袄,在车内坐着刚刚舒坦。但萧元政一进来就不一样了,他不仅生的高大,整个人的热腾他也领教过多次,现在他反倒要怨怪纺织厂这批棉花夹袄生产得太过真材实料,热得他要冒汗。
  他收了收胳膊,勉力保持着二人间的社交距离,“陛下不骑马吗……?”
  萧元政露出一个明显思索的神色:“驭马疲乏,偶尔乘车也是好的。”
  沈清和:“……”是这样吗?
  窗边被叩响,萧元政接了侍从递来的瓷瓶,“蒲英散,能治擦伤。”
  沈清和:“……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不用上药,我休息会儿就好。”
  萧元政不赞同地皱起眉:“不要轻看,一点伤口也可能侵染……”他看着黑发青年面色有异,猜测道:“沈卿是不愿在这里上药?”
  这……
  这一下问到了点上。
  沈清和实在不想就这个问题与萧元政掰扯过多,劈手躲过那蒲英散揣进袖里,“陛下好意我领了,臣不该讳疾忌医,等回到京都就上药,保准不会让伤口侵染。”
  “……嗯。”
  萧元政没再说什么,他今日穿的便服是醒目的靛蓝,在行动间有层层波涛一样的锈绿光泽,他伸手将膝上歪斜的玉牌联珠组玉摆正时,沈清和注意到了绣娘倾注其上的巧思,还有那颗颗如血的玛瑙珠。
  虽然昭桓帝本人喜欢简素,但天子衣饰再怎么化简也是实在不一般,即便见过那君王正衣,沈清和也少见他穿得这样的……高调?他笑起来,忍不住问:“陛下什么时候也研究起穿搭了?”
  萧元政听出他在打趣,抬起自己的袖子视线上下晃了晃,“是从前制的旧衣了。”他看沈清和双眼追着自己身上的玛瑙串珠看,伸手解下递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