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嗯。”萧元政顿了一下,“择主而事,改换门庭,都是常有的事。东京的日子太安逸了。”西北的心腹大多没带出来,心思不对的,放在东京陪都,未尝不是放在眼皮底下,等着一朝清算。
  “好好的安逸日子不过,有的后悔的。”投奔一群蠕虫,眼光也不咋样,旧人?或许只是占了个天时地利罢了。他忽而狡黠弯了唇角,上身往侧边挨了挨,“陛下好像司空见惯?那你怕不怕,有一日我也……”
  手背被猛地攥得紧了些,沈清和一下就感受到,萧元政垂眸看他,唇边是提起的笑弧,不是他当皇帝时惯常的神情。
  “……我开玩笑的。”
  “嗯。”萧元政似真当听了个笑话,坦然向后倚的脊背动了,往扶手上靠——他们现在的距离完全到了亲密的程度,沈清和手臂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他咳了一声,稍稍退开点。
  魏宏理都要翻了天了,上头两人却调情似得,他气急,回头要呼喝,禁卫没进来,倒是腰佩长刀的越隐大步走来,越霁一身月白束腰的袍,在他身后半步。
  “怎么这么咋唬。”
  越隐眉目间压着散漫,随手做了礼。
  “隐公子……”
  “怎么?”越隐目光从那柄细弱的匕首上划过,咧了唇,谑说:“魏宏理,你想谋朝篡位啊?”
  握刀的手颤了颤,魏宏理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周围说好同仇敌忾的家伙一点反应也没有。身后都有依仗靠山,全然撕破脸皮才是下下策。
  越隐随手一推,匕首当啷就在地上,他扯着魏宏理走到一边,“蠢货。”真不知道怎么在这世上活这么久的。
  和越隐的敷衍不同,越霁对着上方的天子微微躬身,谁都挑不出错的周全。
  禁卫从大门处鱼贯而入。
  天下分久必合,朝代更迭,皇权挺立,世家门阀之权势从未有如此膨胀过,甚至一度到了成为‘天命’,能左右天命之主。
  越霁启唇,他所拥有的凭依,让他能与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平等对话,“陛下,越氏对您的敬重从未减损过一分。”
  “但是,但是。”越霁目光向他身边青年射去,沈清和半点不避,锋利的相交间迸溅出刀光剑影。他小心再小心,谁能有这么大的神通啊,清北的学生出事,越家人脱不了干系。
  “沈公子在世上一日,我们的心就一日难安。”越霁微笑,“请陛下赐死沈公子,越霁在此承诺,愿意一直跟随陛下,护佑大雍江山百年太平。”
  身侧的越隐诧异回头。
  在场的老家伙们互相交换了视线,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这话和效忠都没什么分别。越霁点了头,等同于整个越家都站在了皇帝背后。就为一个五品中书舍人?就是皇帝喜欢他又怎样,这样一条轻贱的命,什么时候要不得,何必在这时候,用这么重的承诺来换?
  到底还是年轻。
  虽然过程有些想不到,但结果还是那一个,话事人都起好头,他们也没有驳的道理。
  殿上只余山呼“还请陛下赐死沈公子”。
  越霁仍旧一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他无须申述沈清和的威胁,决策已出,落子不悔,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就没在乎过别人怎么想。这几乎算不上一个很难的抉择,除了痴障的,都知道该怎么选。正如旁人所惊悸的那样,在今日之前,他都不会如此决绝,沈清和这个人,的确超过他的想象。远远超过。
  想剖世家的骨血,为他的宠臣让路?哼。
  他在衡器的另一端加了绝对的重量,为他想要的结果加码。
  前有越霁游说,后有禁军压阵。
  这样的死亡威胁,我真是有好大的能量啊。昭桓帝动了,沈清和的目光随着他起身游移。
  所有人翘首等信,盼他的一锤定音,自己也好抽身离场。
  皇帝几乎没有太素简的服制,他今日穿的恰好就是这样一身,叮当作响的组佩摘了,向下探只有一条纤长的穗垂到鞋面,鲜红色,摇动的。
  萧元政睥睨向下,没什么要说的,越霁出现,以这样的条件交换,他觉得是看轻沈清和,也看轻了自己。世族爱体面,这没什么,在一定程度上,他会给予这份体面——
  “世家的血,朕会让它安然的,流进史书里。”
  “哈。”
  越霁定定望着二人,合上眼。
  “好魄力,好魄力。”
  他后退半步,睁开眼,响在殿内的声音缥缈。
  “嵌套里的人,享受的权势越盛,受得束缚就越少,也越多。走出去,可能一无所有。”
  “既如此,只能先清理君侧,日后再好好规劝陛下。”
  到了现在的地步,他是一定要沈清和的命。
  禁卫举起长枪,枪尖向前。皇帝随身的亲兵都是从金甲卫中拔出的好手,纵使能以一敌二敌三,倘若来十个,二十个呢!
  魏宏理哈哈大笑起来,模样与疯魔无异。
  挟天子,没有更好的时候了!魏氏的存亡,就在他俯仰之间。
  “杀!杀了他——”
  “砰——”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撕开一室混乱、荒唐、群魔乱舞。
  萧元政的手很稳,能拉动强弓的手,叫燧发枪在他手里的后坐力微乎其微。
  离得最近,察觉危险瞬间退避的越隐直起身,身边僵立的身躯愣愣地向后仰倒,他清楚看到魏宏理后心口出现一枚血洞。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甚至都没来得及有血喷溅,倒地后,才汩汩汇聚成了一汪血池。
  这样的血腥还是令人不适,沈清和压下了,注意到越霁的错愕,盯着他一字一句说:“上次没有好好介绍,我给东西起了个名字,猜猜呢?”
  “——叫做,‘众生平等’,王孙贵胄贩夫走卒,谁站在它面前,只要一下,就能去地府里见阎王,是不是很平等?”
  他说了很可怕的话,短暂寂静后,殿内惊叫四起。
  禄王离得可近,他可不管什么体不体面,保命最要紧,身子一屈就钻进桌子下面!
  在这时自诩非凡的世家子,似乎才恍然惊觉剥去光环,和最底层役奴一样脆弱的性命,面对神鬼手段,颜面全丢在一边,抱头鼠窜抢夺着躲避的廊柱几案。
  越隐瞳孔震颤,看到了皇帝手中造型奇特的武器,就是这东西让魏宏理瞬间上了西天。
  他迅速回身抓住长兄的手,越霁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越隐顺着他视线向上看去,昭桓帝身后亲卫,每人手上都有一把这样的武器。
  “公羊慈……竟敢骗我……”
  下一刻手臂被用力扯住,越隐下颌紧绷着,当机立断要和长兄迅速离开乱成一团的祥泰殿。
  沈清和拧着眉,去握萧元政手里还带余温的锻铁枪管。“谁敢走!他就是下场!”
  禁军头领脸色惨白,弥漫开的硝烟味刺激着所有人,本能叫嚣着危险。皇帝高站着俯视,他被那双眼冰的双膝一软,同在西北时王爷旧威犹在,他手抖得连刀都拿不稳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越隐眉眼一戾,他看着那管黑洞洞的未知,额青筋剧烈跳了起来,竟飞身往高座上跑去!
  “子渊!!”越霁从惊怒中回过神,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握住,“不要过去!!”
  近处的亲兵迅速有了反应,但不知是因为什么忌惮,没有用燧发枪,只试图去用冷兵器拦停。
  越隐面目沉凝,铁爪般的双手向沈清和抓去——
  “不要——”
  “砰!”
  沈清和闭眼扣了拨片,伴随着改良版燧发枪的,是同样强大的后坐力,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虎口和小臂迅速攀上痛麻,一时竟失了知觉。
  越霁瞳孔颤动,脑中恍然白了一瞬,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空白如水没过肌骨,向来智慧玲珑的心窍停摆,只剩下轰响之后的茫然。
  痛感比响声先来,越隐单膝跪倒在地,勉力转动头颅,视线难以聚焦。
  “……快…走……”
  越霁回头,身后是大敞的殿门。
  他七岁就被族长择为越氏的继承人,至今已有二十余载,第一日就知晓,越家的荣光、家主的性命高过一切,其他所有都可以暂时割舍。
  沈清和伤了越隐,这都是越家发难的机会。若越隐丧命,那皇帝也保不住他啊。
  他向光明处走了两步,越隐低垂着头,唇角向上扯出一个笑。
  手里沉重的燧发枪被另一双手接走,沈清和手心还发着烫,木木地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不止开过一次枪了,这次见血的反应没上次这么大,但脸色也难看得很。他没想过这人会直接扑过来,也没有想直接要了谁的命。
  这次到东京,他想要的结果也不过是把所有人都控制起来,有了谈判的筹码,才能保所有学生无恙。悬丝之间,他的头脑也转的很快。
  为了学生,为了大局,越家人不能死在东京,死在他和皇帝的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