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谁都救不了我”
  林疏昀对这有失偏颇的结论微微皱眉,却不欲多解释。
  他干脆地站起身,只陈述结论:“我不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更不是起死回身的神棍,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傀儡师,靠手艺为生,赚点辛苦钱。”
  她不解其意,倔强的双臂逐渐垂落下去,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橙红色的火光还在飘摇,她似乎看见了张牙舞爪的火舌吞没整个国公府,眨眼间化成一缕灰烬。
  “你有两个选择。”
  林疏昀语速不急不缓,声线清冷如月:“要么,街口有间丧葬铺,你若想安宁地死去,我就带你过去,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也算善终了。要么”
  夙愿未了,何来善终。
  莫祈君用力摇首,不待他言罢,铿锵有力地说:“我选第二个。”
  声音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大。
  林疏昀有些意外。
  他看着床上的女人,瘦小,虚弱,身体残缺不整,却仿佛攒着无穷无尽的力气,似乎只要给她一点光亮,她就能从满是白骨的乱葬岗中爬出来。
  思及第二个选择,他不由多了几分严肃:“天行有道,命数已尽之人不可复生,你不肯放弃,是要逆天而行?”
  顺天也好逆天也罢,既然老天给她的命运从未过问她接不接受,那她要违背这样狗屁不通的命运又何须多言?
  莫祈君眼中固执得不像话:“我不要进棺材。”
  遥遥的,传来打更人清脆的锣声。
  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响彻云霄。
  林疏昀把音量抬高到本来习惯:“寅时了,你既打定注意,便没机会更改了。”
  他站起身,取出又圆又扁的工具盖灭了还在踊跃的炭火。
  室内溘然暗下来,只剩桌上一簇快要燃尽的蜡烛微光,拉长他本就修长的影子,笼罩大半张床。
  他用折叠整齐的薄被将莫祈君包裹,隔绝了所有肮脏处,才把她从床上抱起来。
  动作不算轻柔,甚至能听见骨骼转动的嘎吱声,摩擦着麻布料。
  莫祈君疼得发抽,却愣是没说一句话,蜷缩在他的怀中,紧紧拉着他的衣服。
  林疏昀视若无睹,牢牢托住半截身躯,稳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夜风呼啸,下过雨的地上全是难以脱离的泥泞,一块粘着一块,把石子路和石板路都连成了一种颜色。
  这些泥旁边有一块黑泥地,其中藏着些许赤红,星星点点堆积起来,像是某种生物的眼睛,让人不敢细望。
  与四处所避讳的一般,仿佛一看就能听得见里头凄惨的叫喊,不帮忙达成夙愿誓不罢休。
  可惜林疏昀不信鬼神之说。
  做人偶做要的部分材料还是用这黑泥制造出来的。
  他目无斜视地走上门前,对莫祈君道:“此间房屋便是我平日里制造人偶之所,一般而言,心中有了雏形,从作图到拼装,快则三五天便可完工。”
  这话落在莫祈君耳中,隐约有些凉飕飕,她抓住他衣襟的手略松,惴惴难安道:“为什么同我说这个?”
  林疏昀推开门,里头黑漆漆一片,静谧无声,像要把闯入的全部吞入腹中。
  他道:“你是头一个进来的外人,不过这儿除我之外,就都不可能是活人了。”
  莫祈君脸色煞白,头皮发麻得快脱离脑袋,想要挣开他的手,却无处用劲。
  她惊惶道:“你带我来这是何故!”
  “何故?”
  林疏昀觉得好笑,将她扔在了宽大的木桌上,桌上摆放着的物件一扫而空。
  闷响声后,被褥又渗出一片红,莫祈君哀吟着:“啊疼”
  这音调软绵绵地钻进耳中,林疏昀一顿,才道:“你不是不想进棺材吗,我给你看看,什么样的东西不用进棺材。”
  他亮起烛光,一排人形大小的人偶神态各异,整齐划一地倚靠在一堵墙上,暖黄的色调下,如同有了生命力般齐刷刷地看过来,或喜或悲。
  莫祈君一骇,好不容易止住的咳嗽又剧烈开始。
  屋子的另一侧,百来个大小不一,样貌不一的人偶,从高到低,从上到下排列着,一颗颗黑豆般的眼睛皆不无例外地注视着他们,整间房内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这些人偶有的是用木头打造,有的是用泥土捏造,或是刚刚做出,或是放置了好久,可不论如何贮存,只要经过清理翻新,他们又能恢复如初。”
  林疏昀抬手擦过人偶光秃秃脑袋上的一层灰,眼中看似平淡,底下却掺杂着很多复杂情绪。
  侧目向她时,他有些无从置喙:“分明是你自己选的,如今又想反悔?”
  大大小小的人偶,不知所云的话语,莫祈君被吓坏了,手掌撑着桌面借力后退,只望离他再远点。
  落在林疏昀眼里,就是出尔反尔。
  “是我高看你了。”
  他自分说罢,眸光更暗了些,有什么念想从中溜走了。
  伸手细致地为人偶从头到脚理了理衣领,又摆正了歪掉的动作,寂静让这画面更添森然。
  莫祈君退到了桌边,再往后便要坠下去,可前面的男人更不能靠近,她没有办法地停了下来,一个劲扯着被子,企图缩减自己的大小。
  心中的慌恐快到头的时候,林疏昀终于打破这森然:“你当然可以走,出了这扇门,我便不会再插手任何事。”
  他伸手直指大门,淡声道:“你出去吧,去丧葬铺,去医馆,用你那颗浑身上下唯一能用的头去问问,还有谁能帮你?”
  他的表情告诉了她答案。
  莫祈君清醒过来,嘴唇咬了又松,手指弯了又直。
  在惊惧与渴求激烈的抗争后,她唯唯诺诺地问:“你当真是要帮我才带我来这的?”
  “不然呢?”
  林疏昀冷冷道,“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你开玩笑,我是没什么太大的能力,可满足你的请求,却可以一试。”
  他说:“因为傀人,是不必进棺材的。”
  第3章 化人为傀“你连心脏都没有,算什么活……
  生人死后就变成尸体。
  尸体不需多久便会化作白骨,或埋入尘土,或沉入江河,或被火燃尽。
  按天理人伦,死人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变回活人。
  可大下之大,无奇不有。
  刚死却未死透的人,意念还没完全离体,命途在生死交界处,倘若使用某种秘术将这些意念锁在身体内,未尝不可将这样命悬一线的状态一直保留下来。
  这种秘术被称作化傀。
  化傀之人即为傀人。
  傀人以人血制作,且用谁的血制成,便要依靠谁的血保存。
  他们和死人一样已经身陨,没有五感,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一具能够同常人一般行动思考但不再自然生长的身体。
  可古籍记载的文字洋洋洒洒,现实制作成功的傀人却凤毛麟角。
  且不说制作的条件有多苛刻,即便制成了,也绝大多数都是半成品。
  这些半成品就是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因为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五行至纯之物。
  即至金、至木、至土、至水以及至火之物。
  可五行相生相克,一种物品只可能有一种最强烈属性,故五行至纯之物必然不是天下现成之物,而必须靠几相融合。
  只是大多数人千方百计融合两种属性都够呛,遑论五个?
  寰武帝在位时,尤为痴迷研究各种奇诡术法,大寰奉秘术师为尊,秘术盛极一时,日积月累,个中势力蠢蠢欲动,妄图以之掌控朝局。
  到武帝病危,东宫祸乱。
  寰宣帝发动兵变继位后彻查此事,宦官与秘术师狼狈为奸的阴谋才败露,往后大批秘术师遭受屠杀,记载秘术的书籍也尽数被焚。
  大寰至此明令禁止邪秽之术,犯事者必诛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林疏昀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
  他再清楚不过当年的惨烈,也明白如今这些上不了明面的事情是何等大逆不道,连放在人偶身上的指尖都暗暗用力。
  但莫祈君显然对这堆乱七八糟的一切全然不晓。
  她不过是带着该有的防备认真倾听想听到的关键词。
  而对于那两个禁忌字眼,她听不懂,并没有多大反应。
  她扯着被褥,声音已虚到风吹可破,却被事实打击到不再抗拒,顺从地问:“那,我要怎么做?”
  林疏昀双肩方放松些许,手也自然垂到两侧,烛台的光回到他的瞳孔里,摇曳成了会呼吸的花。
  他言简意赅道:“不用多做什么,只要你完全信任我,把身体全权交由我处理就行了。”
  他用的是“处理”这个词。
  莫祈君一愕,将头埋得很低,似在逃避照在身上薄薄的一层亮。
  她在那间房内早就没了尊严,春夏秋冬都不曾穿衣,只有一缸温度变化的绿水遮半遮半掩着身体的某些处,居屋檐下身不由己,她怨恨却无法反抗,久而久之都有些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