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他只是顿了顿,便神色如常地离去。
  那日过后,这点疼痛于他而言,确实只是寻常。
  ……
  暗卫与皇城禁军将整座东宫包围得密不透风,沈青池在近卫的保护下走入偏殿前的庭院,立身于萧索秋风中。
  偏殿是东宫女眷的住处,而东宫自先太子被赐死后便封宫至今,没有人气,无人打理,满庭都是飞灰落叶,金殿蒙尘。
  但除此之外,沈青池感受不到任何阴冷死气,只觉得负责设计建造东宫的那批人能力了得,哪怕他已经坐拥天下,住进辉煌繁美的皇宫,也不禁为这里的精巧绝伦而心生赞叹。
  “丹澧先生,请吧。”
  沈青池坐在侍从搬来的软椅上,托腮看向宫门,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连雨年从他身后走出,仰头环顾面前的殿宇,晦暗天光从刚落过雨的云层边沿渗漏而下,打在他昳丽却冰冷的面容上,恍若冰雪里开出的重瓣牡丹。
  他的眼底映出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也映出笼罩在偏殿顶上黑沉沉的浓雾。雾气中伸出数条宛如实质的黑铁锁链穿插/进宫殿各处,绷紧笔直,锈迹斑斑,表面腾起腥臭的血气。
  锁链的每一处落点都是一个房间,它们原本属于先太子的六名妻妾。
  伸进太子妃居所的那条最为粗厚,也和其他锁链最为不同——它一直在剧烈颤抖,相互扣合的铁环碰撞出声声脆响,偶尔又会发出如同在磨刀石上打磨钝绣的刀剑那般令人牙酸的声音。
  “丹先生看出什么了?”
  沈青池温润的嗓音悠悠传来,连雨年微微偏头,用余光隐晦地扫他一眼,方回身垂头应答:“陛下,请开先太子女眷居所。”
  沈青池抬手,两队禁军立即上前,在外面把六间院子的门窗全部打开。
  “先生可还需桃木剑?”择青上前问道,身后的小内侍立马端上三柄新制的剑,比之前那把做得更加用心细致。
  天子近侍,总是特别有眼力见。
  连雨年拱手道谢,随意拿起一把,又问一名近卫借来匕首,想了想,在剑刃两面分别刻上一句话。
  择青站得近,看见了他刻的字,却不认得那是什么字,便归于是丹家传承,低头没有多看。
  连雨年也不解释,握住剑刃默念前身背诵的经文,昔时他念来寻常普通的字句,此刻却引动冥冥之力,影响天地,带来一阵又一阵清冷恬静的风,和风里若有似无的幽清吟唱。
  仿佛天道之音,声如钟罄。
  又似海妖歌谣,诡若凄风。
  清风吹彻整座东宫,卷起众人的发丝、衣摆,吹起又抚平他们的疑惑。
  上古时期,人与鬼神共存的年代,有圣人布道天下,道音落处,声声催开莲花。
  沈青池闭上眼睛,在这阵风中得到了久违的心灵宁静,脑中心中诸多杂念被寸寸抹去,于是许多隐藏极深的心念便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高耸凹陷,交错纵横,摊在面前的明晰如海上明月,匿于心底者则晦暗似沉渊。
  皆已了然。
  他心思晦深,波澜不惊,静静地想——幸好丹家只剩这一人。
  第6章
  脑海中转过无数危险的想法,沈青池望着身前人的背影,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转动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心绪半点不露,甚至露出了些许笑意,却令近旁之人胆战心惊。
  连雨年对此则丝毫不觉,像解决乡野异事那般熟练地掏出降妖伏魔设定,张开双臂,运使体内自然流转的无形无质之力。
  桃木剑竖立在他身前,剑刃周身震开半暗半显的透明漩涡,催动其缓慢旋转,又如涟漪般层层荡漾,点滴渗入偏殿。
  斜过半空的锁链被涟漪震断,荡碎为漫天黑絮,消散于风中。
  丹家是上古巫族世家,传承至今,丹澧已经是最后一名族人,也早已失去沟通天地鬼神的能力。
  或许是因为灵魂有异,连雨年借尸还魂后,竟误打误撞得到了丹家人苦求不得的降鬼之法,让家中传书记载的经文符箓不再是空谈,而有了力量支撑,能够用在正途。
  他在丹桂乡的无数传说,皆由这份能力而起。如今,他又带着丹家人的身份,丹家应有的力量来到皇城,为人皇寻尸诛鬼,扫除障碍——几乎与上古丹家先人所做的无异。
  丹家人的工让他来打,得,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就算掉馅饼,从平流层落下若是没有气化,绝对能把他的头砸进肚子里去。
  连雨年叹了口气,带着淡淡的班味和死感掐指结印。
  清澈而浩瀚的无形之力自天地间来,借由他的手导向桃木剑,进入人间。
  风中的歌谣激昂一瞬,于是清冷的风也转烈转狂,刮得众人坐不定站不稳,令偏殿的门窗反复开合,嘭啪作响,整座殿宇好似摇摇欲坠。
  禁军与近卫们以剑拄地,才勉强撑住,不被风吹得到处乱晃。
  沈青池身体不动,右手抓着座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下一刻,风止歌息,取而代之的是连成一片的清脆碎裂音,仿佛有成千上万面镜子在这瞬间同时砸碎。
  连雨年睁开眼,和沈青池、周遭所有人一并抬头望去。
  金碧辉煌的偏殿有如水中倒影,倒映它的水面被风吹皱吹乱,它的倒影便随之变形扭曲,最终像受压到极致的玻璃器具,砰然破裂。
  无数碎片如山洪一样自半空坠落,洋洋洒洒,看得人胆战心惊,似乎下一秒就会听到震耳欲聋的砸地声。
  但碎片还未触地就已化作流光飞散,它们的剥落,只是为了暴露偏殿真正的模样。
  亭台楼阁仍是旧貌,屋舍廊桥间却有黑烟浓雾蒸腾而出,袅袅升空,宛若失火刚熄的废墟。
  连雨年握住桃木剑,点了点那几个烟雾最浓的位置,平静道:“有劳诸位将这几处地方挖开——挖的时候带上这柄剑。”
  说着,他将剑递与禁军统领,对面还在看着偏殿发愣,好一会儿才赶忙伸手接过。
  桃木剑交接,让沈青池也看到了刃面上的字,他好奇问道:“这是丹家传承下来的上古文字?”
  不,那是我故乡的文字。
  连雨年眉毛也不动一下,回答:“是。”
  沈青池敏锐觉察到他语气有异,正想询问,却听见殿内传出一声惊呼。
  他停下询问,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想起要问。
  禁军在偏殿内进进出出,搬出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骨,他们从最开始的惊愕震怒到此刻的麻木,总共用了三个时辰。
  沈青池攥着茶杯,手指用力得好似要嵌进薄玉璧里,脸色铁青。
  至于连雨年,他早就料想到会有如此状况,保持了一贯的淡定。
  “……搬完了?”
  又过去半个时辰,见禁军将士们空手出来,沈青池才松了松手上力道。
  禁军统领抱拳回答:“回陛下,从丹先生指的那几处地方挖出来的已经搬完了,总计……两万一千余具尸骨,另有残缺得十分厉害的百余具。至于偏殿其他所在……臣这就命人将偏殿全部挖一遍!”
  “不止是偏殿。”沈青池冷声道,“给朕把整座东宫掘地三尺,漏了一具,朕唯你是问!”
  “是!”
  统领高声应完,带着满心愤慨怒火继续投入工作。
  择青为沈青池换了盏热茶,连带着连雨年也得了一杯,劝慰道:“陛下宽心,有丹先生与诸位大人相助,定能为这许多无辜丧命的冤魂讨一个公道。更何况他们死得悄无声息,又这样凄惨,如今得见天日,有了申冤机会,是好事才对。”
  连雨年饮茶,不着痕迹地瞥他——还是这么会说话。
  许是择青的宽慰起了作用,沈青池的表情好看了一些,看着面前这大片如垂天之云般的尸骨良久,不忍地别过眼去。
  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最落魄时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如此残酷的场景,纵然帝王心术学到了十二分,那点没有被磨尽的人性依旧会使他为眼前所见而生出悲苦。
  “丹先生,他们……”
  连雨年知道他想说什么,冷静沉淡之色稍褪,叹息道:“人死为鬼,鬼死为魙,若是成了后者,很快就会消失于天地间。他们的魂魄被人为融合成先前那头怪物,又被杀死,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烟消云散,陛下倘若心怀不忍,便寻出罪魁祸首,替他们报仇偿恨吧。”
  “……”
  沈青池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沉静。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夜幕与黄昏的交界处划开一线融金光带,温柔照着人间的蝇营狗苟。
  蓦的,偏殿内传出一阵骚动,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叫喊凌乱吵闹,听不清内容,脚步声混杂在忽然腾起的烟尘里,仿佛刚下过雨的山野泥路,黄泥浑水流淌蠕动,揉成黏糊杂乱的一团。
  连雨年本就担心内里会出现特殊状况,听见这番动静,身形一动就掠了进去,甚至等不及沈青池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