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苍行衣说:“或许是她还小呢?”
  不见寒摇头道:“俗话说三岁看老,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一眼看不出来,但是不是真的热爱这件事,就是一眼是能看出来的。她要真的喜欢画画喜欢到骨子里,就不会画自己的东西画到一半跑过来看我的;即使刚才被我那样欺负,也不应该直接扔笔跑路……”
  “她喜欢画画,只是因为从小听不渡平夸奖说她有一个画画很好的哥哥,所以她觉得这是一件会被认可的事情,她做好了就会被表扬。而不渡平又总是觉得自己当初亏欠你了,他抱着这种想法送她去学画画,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当年的遗憾。她总是画总是被夸,当然喜欢画画了——可这本质上不是她喜欢画画,而是她需要被认可。”
  “但是她也不必成为你我,也成为不了一个像你我一样无理想毋宁死的疯子。”
  苍行衣:“……”
  不见寒把画架收拾起来:“世界上能做的事情那么多,能发展的爱好和特长千千万,没有画画的天赋也没什么,她可以研究点别的,不必在一条黑路上死磕。说不定会在写小说或者搞音乐上大有建树呢?说不定她喜欢搞科研,长大以后为国家造飞机造航母呢?”
  苍行衣说:“还是你会安慰人。”
  “我安慰她什么,我只安慰你。”不见寒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他眉心一下,“没看出来我刚刚在帮你报仇吗?他大爷的,凭什么不渡平不送你去上少年宫,送这么个小家伙去学画画。她又不喜欢又没天赋,这不纯纯浪费学习资源。当年让你去了多好,这当爹的,心真是偏到咯吱窝里去了。”
  苍行衣失笑:“她懂什么,不都是大人强加给她的……你不喜欢她?”
  “也没有不喜欢,只是有一点替你打抱不平。”不见寒想了想,说。
  “其实知道不渡平还有一个女儿,我是松了口气的。虽然我很清楚,自己一定会选择坚持理想和喜好,而且就算这样选了我也不欠他什么,我有资格抉择自己的人生。但我心里对不渡平,始终有一种负罪感,希望有另一个接受了他所有关爱的孩子,能长成他所期待的模样……可能这样想的确有点推卸责任,但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我实在是没办法回应他的期待了。”
  “不过嘛,我现在好像也没那么不能释怀了。他还有你,有不见秋,一个优秀懂事,一个活泼贴心,他还有什么缺的呢?我们不欠他什么,我们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成长轨迹,而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也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我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本不是一类人,被血缘绑在一起,注定会彼此伤害,挣扎得很辛苦吧。”
  就这么会儿功夫,厨房那边饭做好了。不渡灵在大喊吃饭了,不见秋的哭声惊天动地。院子的鸡啊、狗啊乱作一团,狂吠扑飞。一切热闹张扬,充斥着人间的烟火气息。
  “好了,不说了,先去吃饭吧。”不见寒终于将画架和画板收拾好,提着往厅堂的方向走,同时回头朝苍行衣一笑,“下午去见家长,还要爬好远的山路呢。待会儿吃饱一点,可别到时候走到半路没力气了。”
  第633章 幕落·原初与终焉·十
  不渡平的墓碑,矗立在老宅后山深处的松林里。从老宅出发,要走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才能抵达。
  后山是一座野山,没有经过垦地开发,一切都维持着最原始的模样。好几里地的山路,荒芜又遥远,因为没有人常从这里经过,林间甚至没有一条成形的山路,到处是嶙峋的怪石和丛生的杂草。不见寒和苍行衣只能彼此搀扶着前行,在野地中开辟道路,翻过丘岭去往另一侧山坡。
  他们终于到了坟地林前,这里是一片平地,繁茂的松树生长在坟冢之间。坠落的松针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的时候嘎吱作响。
  “不渡平,我带你儿媳妇回来看你了。”
  不见寒将苍行衣拉到不渡平坟前,真像要给不渡平介绍自己的新婚妻子似的。
  “当年我跟你说的,一定找一个超过一米八的媳妇,把平均身高拉到一米七五以上……你看,你要的一米八的儿媳妇,我给你带回来了啊!”不见寒一本正经地对着不渡平的墓碑说,“虽然我们俩不会有孩子,但我总归没食言是不是?”
  他说着,用手肘捅了一下苍行衣的腰窝:“愣着干嘛,还不快跟咱爸问好。”
  苍行衣:“……”
  不见寒:“这不是你要见的家长么?”
  苍行衣:“咳,爸……头一回见面,不知道该带什么见面礼,就带了点……”
  苍行衣:“算了,饶了我吧,编不下去了。爸,我知道你喜欢喝酒,给你带了瓶酒来。日后我会照顾好不见寒的,你不用操心他将来没饭吃了。”
  他将带来的白酒开了,洒在不渡平的坟头上。
  不渡平生前没有什么癖好,唯独爱喝酒。可惜他后来病成那样,一滴酒都不能沾,把他给难受坏了。
  浓醇的酒香弥漫在树林间,空气静谧,只听酒水溅落在石板上的哗哗声。
  直到最后一滴酒落在不渡平坟上,不见寒才说:“不渡平,我说实话吧,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你。因为你老说我这也不行,那也有错,仿佛我生来一无是处。我的绘画天赋,我的骄傲和坚持,在你眼里看来都是一种缺陷。”
  “你让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在自己的渴望和你的期待之间踟躇,浪费了大量精力。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是错的。”
  他踮起脚尖揽住了苍行衣的肩膀,和苍行衣比肩站在不渡平坟前。
  “你看,我能变得多优秀。”不见寒,“我不是没有能力,只要我想,我其实的确能做到你希望我做到的一切事情。我可以成绩优异,也可以八面玲珑,可以富有四海,也可以名利双收。你对我能力的指责都是子虚乌有,你所担心的我的缺陷并不存在,我从来都不是做不到,只是我自己不想这样去做而已。”
  “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的,但是让我最为神往的人生道路。你不该因为担心我日后过得辛苦而阻拦我,应该为我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模样而骄傲,并祝福我最终抵达了自己渴望的终点。”
  “我不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了,因为现在的我,就是自己最好的模样。”
  不见寒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前我讨厌你对我百般阻挠,讨厌你嘴上说爱我,所做的一切却让我那么难过。但是从今往后,这一切,都一笔勾销了。”
  “我还是会继续走属于我自己的道路,而你,也去往你应该去往的地方吧。”
  他说完,轻轻推了苍行衣一下:“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垂眼看着眼前的墓碑。
  冰冷的花岗岩上,刻着“不渡平”这个名字。他记忆中鲜活而残忍的场景霎时间褪色了,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撕心裂肺的怨恨与不甘,都变得如此遥远,像一张泛黄的脆纸,一扯就会破裂。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不渡平已经死了。
  他所带给他的一切伤害,否认和打击,苦口婆心的劝诫和不由分说的责骂,都随着坟土的掩埋,被留在了过去。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忽然跳出来,说你错了,你不应该这样,你得听我说的做。牢牢铐在幼兽颈间的枷锁轰然落地,他此后是自由的,有资格走向任何一条路,也配得上这世间的所有选择。
  苍行衣忽然用力揽住不见寒,将不见寒带向不渡平坟前,如同朝不渡平展示一件最值得他骄傲的稀世珍宝。
  他声音哽咽,却带着笑:“爸,你看,我没有放弃。”
  “我没有错,最终是我赢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加漫长。即使比起刚出发时,爬了半天山路的两人已经疲惫不堪,可他们却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担,脚步轻快许多。
  走到半山腰,不见寒忽然对苍行衣说:“你刚才没有感觉到地面在震吧,我那时候其实挺紧张的。”
  苍行衣:“为什么这么说?这里并不在地震带上。”
  不见寒:“我怕不渡平揭棺而起。”
  苍行衣:“啊……?”
  不见寒:“就连星星听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了,都表现得情绪那么激烈,更何况是不渡平?我感觉假如他真的有在天之灵,听到我们刚才那些话,应该能被气活过来,在棺材里仰卧起坐。”
  苍行衣:“……”
  苍行衣真诚道:“那可真是医学奇迹。”
  “幸亏没有。我好怕自己因此被人起诉非法行医。”
  他们继续朝山下走,穿过崎岖的密林,终于回到了平坦的道路上。
  不见寒感慨道:“说起来也神奇……当初跟不渡平说给他找个‘一米八的儿媳妇’的时候,我说出一个这么离谱的条件,其实就是在变相拒绝他的意思。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谈恋爱,感觉自己就是注定孤独终老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