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沈嫣幽幽叹道,“出去吧,你们都出去,笛子带走。我自己陪陪她。”
  青玉把笛子收走了,说回去包好了再给黄明宇带进宫去。莎莎陪海棠回房,要再听一听脉,怕她今天吓着。阿堇把床帐降下一半,屋里的烛火吹熄几盏,“我和小青在外面守着。”
  “不用了,你们睡吧。”也没什么好守的了,沈嫣现在只怕阎王来,但祂若真要来,阿堇和小青也挡不住。
  阿堇推着默默抽泣的小青,安静走到门口,扭头看了眼那架圆月洞的床,一边帐子垂着,看不见床上的人。只看见沈嫣单薄的身影坐在床边,独自对着一个雕满繁花的大木盒子流泪。可盒子里是空的,铺满触手生凉的绣花罗缎。一个衣冠冢。
  七十一章
  “朕该向你道歉,阿嫣。”
  皇帝说这句话的那日,正是春意甚浓之际。瑜妃约了沈嫣进宫相陪,应该是要安慰她的意思,谁知碰巧皇帝路过百花争艳的御花园,临时起意摆了两桌茶食点心,要和瑜妃赏春。瑜妃要带上沈嫣,沈嫣推辞了几次还是推不过,唯有硬着头皮跟了去。到了御花园,才见皇帝把玉和公主也叫了来,玉和让人放了条小船荡到荷花池中间。御花园的荷池和六王府那小湖可不一样,足有一个灵犀宫那么大,要是不小心掉水里,可不是下人怼几根杆子下去,扑腾两把就能爬上岸来的。
  瑜妃吓得魂飞魄散,和皇帝见完礼,胡乱吃了块点心,便忙不迭地到池边去,招呼着人去把玉和公主拉得靠岸边一点。凉亭中,沈嫣坐在皇帝右下首,安静地喝着茶。遥遥望着瑜妃和玉和热闹的天伦之乐,努力托着一个笑,可她的表情大概还是木然,不然皇帝不至于会说出一句——“朕该向你道歉,阿嫣。”
  沈嫣第一时间只知道皇帝说话了,反应过来才慌忙跪到了亭子中,“陛下言重了。”其实她还应该说,臣妾不知陛下所说何事,但她不想把潋潋中毒轻描淡写成“何事”,她也实在觉得该有人为此道歉。只是不清楚道歉的该不该是皇帝,也不清楚为什么是跟她沈嫣道歉。
  潋潋中毒后的这两天,沈嫣常想起颜氏死后,泽王对她说“我心很痛,我只是想杀个人”。沈嫣没想杀人,她只是不想爱人了,潋潋一日没醒过来,她不想听见这世间有任何笑声。
  宫里派了太医去王府,证实林潋中了不轻的□□毒。□□不是什么稀罕物,若要从药材源下手来查,如同大海捞针。
  莎莎几乎全日守着林潋,给她又扎针又泡药浴,晚上都得摆个香薰炉子在床头,林潋身上每个毛孔都不曾浪费,两天内就把能排的毒素都排出来了。
  何昱深也来过,进不了房间,但沈嫣让他进了冬苑。王妃的屋子开着窗,里面安静垂着的雪青床帐上阴影重重,沈嫣陪他在窗外站了一刻钟。
  何昱深问,“她的毒,已经全解了吗?”
  “都清出去了,但莎莎说,会有后遗症。”
  何昱深一惊,“什么后遗症。”
  或许是心会变弱,身子也会虚一些,和沈嫣一样怕冷,又或许,手会忽然地神经痛,以后不能做小手工了。“现在说不准,她还没醒。我只知道她手很冷,她从前…暖像个小手炉。”沈嫣背过了身去。
  何昱深沉默良久,问他有什么可帮忙的。沈嫣说,“如果有任何机会可以让她离开盛京,让她走。”现在宫里的事已经直接烧到林潋身上了,沈嫣看不清背后的所有因果,好像每件事都相关,又好像每件事都不过是偶然。她算不准,护不住任何人。那么只能先弄走潋潋,能走一个是一个。
  何昱深迟疑着说,“说她去看望林家姐妹,近的可以去国寺,远的可以去北境。”
  沈嫣摇头,“她不肯走。要陛下下旨,或者发生点什么,逼得她不得不走。”
  “阿嫣,其实你若能走,她就走了。”
  沈嫣低头擦了擦脸,“我不知道要怎么离开,才不连累明宇。”
  何昱深想,泽王妃不是就走了吗?养病,从来是个很好的借口。泽王妃的“病”只能到京郊,那么如果六王妃的病,病得很厉害,病得很特殊,只能到某些暖一点、冷一点,或山上或海边去养才能好呢?当然,阿嫣得真病,而且要病得够重。
  他若这么说了,林潋醒来一定恨他。
  何昱深透过窗子望进去,可就算是她恨他,也好过他恨他自己。然而何昱深望着沈嫣消瘦得厉害的肩,嘴巴微微张合,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长久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看着幻想中躺在里面的林潋,无能为力。原来这就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然后恨着自己的不作为。再有下辈子,他不愿再做一个君子了。
  黄明宇在宫里闹得实在厉害,说他再找不出幕后真凶就要家破人亡了。太医确认那□□用量确实狠,若不是当时有大夫在场,二夫人恐怕是救不回来的。下毒的人一点没留手,是真的想要人命。
  皇帝立刻命刑部和内侍官两边一起暗查,指向皇后的线索很明显,内务府公公就是皇后的人,笛子本是要给六王爷的,顺理成章。但是查那送笛子的公公,他没有任何接触□□的迹象。
  其实要塞一点破绽给那公公也可以,□□只是寻常物,皇后宫里这么多人,总有去过太医局毒物内室,然后接触过那公公的。但说到底,没有确凿证据咬死是皇后,被毒的人身份也不算高,还救回来了。
  这样就要废后,说不过去。若是不足以废后,罚些不轻不重的,不过是打草惊蛇。
  皇帝望着荷池那边的瑜妃,心下叹气,还是手软了些。但也多得她这么一出手,一来提醒了自己一条新的路,二来告诉自己,她已经心不安了。瑜儿心里再不安,始终没有直接对付明德,她只是要自己再稳些,去帮明宇,这就是瑜儿和皇后的不同,要是换了皇后在瑜儿的位置,一定釜底抽薪,先去动明宇。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他终有百年归老的一天,那一天,不会太远了,明德和明宇,他只望他们都好好的。
  皇后固然不能留——一个眼里只有她自己的权柄的人,从来不顾着他的血脉,连养了多年的明德,在她眼里都不过是手段。
  皇后就罢了,皇帝只是心疼现在连明德也看不清他的苦心,总要针对明宇来显示自己的实力。明德的心思,皇帝很明白,一来是吸收了皇后那边的人脉,有些得意忘形,也要做出些成绩来给他们看,证明他们没有跟错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颜氏死了,明德对明宇王妃的心又活动起来了。怎么这么眼浅,怒发冲冠为红颜?那是诗人自得其乐的意淫!放在皇家里,那就只有一个字,蠢!
  枉费了他这个当爹的花了那么多心思:一个皇后,一个颜氏,能除的障碍,他都尽力帮他除了。现在又来一个沈嫣,以为他们当年只是年少懵懂,没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能借尸还魂。
  皇帝望着亭中的沈嫣,叹了口气,“起来吧,你们府上二夫人中毒的事,朕查过了。”
  沈嫣等了一下,皇帝的话仿佛已说完了。他说他查过了,但没说查到了什么,也没说怎么处置。所以就这样了吗?潋潋无端地中了毒,无端地落了一身的后遗症,以后也许要像沈嫣一样,一年四季离不开炭盆,这里那里地痛。查过了,然后呢?
  沈嫣站起身来,头重重的,恶心得几乎要吐。
  皇帝看了她一眼,终于问,“林氏身体怎么样?”
  沈嫣垂着头,从皇帝的角度看,是个很恭敬的样子,“毒已经清出去了,总还是要慢慢养,可能会有后遗症。”
  皇帝点头,“那便慢慢养着吧。”沈嫣咬了咬牙,他没问会有什么后遗症。
  皇帝站起身来,一旁太监立刻上前,皇帝摆摆手,“我和阿嫣走走。”沈嫣沉默上前,略慢了皇帝半步,垂首跟着。
  瑜妃看见他们出了亭子,好像想过来。皇帝也朝她摆手,让她看着玉和,不用跟着自己。
  宽大石径之上春风拂柳,漫漫飘着的粉白花瓣,如同飞霜。从前不知御花园里种了这样好的大红紫荆,长长的花瓣卷出来,像染血的五指,花蕊便是那细细的血线,仿如那日莎莎掐着林潋的指头,一针一针地扎下去,一道一道地放出毒血来。原来这情景,放在风和日丽的御花园里,是这么幅美景。
  沈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恨得胸腔里扭得生疼。
  皇帝抬头望天,微微一笑,“都说朕是天子,哄人的。天那么大,朕一抬头,却永远只有宫城内的这四方块,一低头,只有龙椅上那四方块。更小了。”
  沈嫣一点兴趣都没有,泛泛地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倒让我想起和你父亲的最后一番话。”
  沈嫣终于抬起头来,皇帝笑了一下,“太傅说王土不是朕的,朕与王土同属于大盛,而不是大盛和王土同属于朕。”绕口令似的,沈嫣却背心发凉,立刻就听懂了,君权民授,是父亲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