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日夜长,最后一丝残阳也被黑暗吞噬。
  马路却车流如织,灯火璀璨无比。
  朱序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兜里,在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一家理发店。店面很小,里头设施也很简陋,一直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独自经营。
  朱序是常客,定期过去剪个刘海或修发尾。那女人不会刻意找话题,或提办卡加项目等要求,她可以从头至尾不说话,而朱序一天工作下来,也累得不想开口,便可以安静待着,省去不必要的交流。
  这会儿那女人正倚在门边抽烟,看见朱序经过,抬手打了下招呼。
  朱序也点点头,脚步一顿,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女人掐了烟:“剪头发?”
  “不用等吧。”
  “不用。”
  她先行进去,放热水,洗头,再把她带到镜子前坐好:“还修发尾?”
  朱序沉默了会儿:“剪短吧。”
  “多短。”
  朱序在脖颈处比了个位置:“这里。”
  女人略微惊讶地看看她,却没多说什么:“要哪种类型的?”
  “你看我适合哪种?”
  她用毛巾擦拭着她黑而直的长发:“脸蛋漂亮,都好驾驭。”
  朱序笑笑。
  女人按照她的要求,长度到脖颈底部、接近肩头,打得稍微薄些,两侧偏短但蓬松,隐约露出耳垂,再整体加强层次感。
  剪完后,女人不禁愣住。
  朱序很漂亮,眼睛略长但没有大得过分,鼻梁挺,鼻头圆润,下唇饱满。她长发显温柔,这会儿倒多添了几分清冷气质。
  而眼尾微扬,不失媚气。
  女人说:“很适合你。”
  朱序也仿佛见到久违的自己,仔细看着镜中的人,半天才道了声谢。
  从理发店出来,她拢紧围巾。
  走入地铁站,等车时发了张自拍照到朋友圈,她心情算不上好,所以没配文字。
  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一时想起,当初也是为了梁海阳的一句话,她便留起长发。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会为对方尝试自己不擅长或不热衷的事,也曾头脑发热地将调整自己和逢迎对方混为一谈。
  从前是真的爱过,现在也是真的恨。
  列车呼啸驶来,她走近些,看见玻璃上自己一脸苦相,眼神呆滞、疲惫。
  她很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却不知这场官司将要周旋多久。
  列车停稳,朱序跟着前面的人走进去。
  手机响了两声,江娆发来消息,问她怎么忽然剪短头发。
  朱序这才记起刚刚发了朋友圈。
  她打字:好看吗?
  之后退出来,查看朋友留言。
  她在点赞一栏中看到个陌生头像,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点开大图,贺砚舟三个字醒目地出现在最上方。
  朱序感到意外,多看了两秒那个头像。
  他头像是飞机窗口外的天空,棉絮似的云彩,太阳散发着浓稠的橘色的光。景色很美,但有些歪斜,像是随手拍下,又随意当做头像的。
  江娆的消息再次跳进来。
  朱序便错开目光,返回首页。
  星期三的时候,律师打来电话要她补交材料。
  她不得已又请了假,去相关部门领表填表。为盖一个章求三拜四,却被告知办事员出外勤去了,要她明天再来。
  梁海阳方也不肯配合,就连身份证户口本等基础资料的复印件都无法提供。她只好提心吊胆地返回原来住处,猜他会随身携带原件,便在书房的资料盒里翻找从前多印的复印件。
  多天来,不少工作被搁置。
  梁海阳时不时上门骚扰。
  父亲朱震也常打电话来“苦口婆心”。
  朱序一度状态极差,后来回想,那段日子混乱狼狈,一心求解脱,根本无法照顾其他事。
  又因为某天看到一篇博文,突然崩溃。是说一个被家暴一年多的女孩,多次起诉离婚无果,后因伤及内脏,将终身挂着粪袋生活。
  朱序有一瞬间产生放弃的念头,或许回到梁海阳身边,哄着他,讨好他,结局不见得那样糟糕。
  她冲进卫生间,将头沉入冰冷的水中,回忆那次被他按住挣扎的感觉,直到窒息临近,才终于清醒过来。
  好在一个月后,法院终于受理她的离婚案,并将起诉状副本发给了梁海阳。
  那天天空放晴,像是她的心情。
  /
  转天朱序去上班,路过便利店买了杯热豆浆和三明
  治。
  本来下午三点要去看现场,却在临出发时被肖总监叫住了:“让小徐去吧,朱序你来趟我办公室。”
  朱序跟过去,顺手带上门。
  肖总监:“坐。”
  朱序隐隐感觉到什么,一瞬的不安,之后反倒坦然起来。
  肖总监把几份文件归档,插回签字笔,然后温和地看着她:“你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需不需要我提供些帮助。”
  朱序笑说:“谢谢您,不需要。”
  肖总监点了点头,斟酌道:“我把你的几个老客户分给了小徐,你心里没什么想法吧?”
  她一时没说话。
  肖总监向后靠在转椅里,索性开门见山:“你知道的,我有意提拔你,你跟我最久,并且几年来工作都比较突出,创艺也不错。但升职不是按照成绩和资历来的,也得看工作态度。”她顿了顿,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这半年你请了几次假?有认真对待每个案子吗?有时候我也两难,公司要盈利,并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
  朱序掌心被自己掐得泛白:“我很抱歉。”
  肖总监深深叹气:“你手上的案子都放一放,先回家歇歇,个人问题全部处理好再说吧。”
  这一天其实在她的意料中,向来还算敬业,却被她糟糕透顶的生活搞得七零八碎。
  朱序心中已有了决定:“肖老师。”她这样叫她:“我现在的确身处困境,但很抱歉,我觉得那是难以启齿的原因,并且将来的一段时间可能都无法专心投入工作,所以我决定离职,后面会做好交接。”
  ……
  那天从公司出来,朱序去后面巷子的小超市买了包烟。
  陋习也是这半年形成的,在如深渊般的夜晚里,尼古丁成为她纾解情绪的工具。
  她点燃香烟,靠在墙边慢慢吸着,不经意抬头,看见一棵大树的枝桠朝四面八方伸展着,像是一丛脉络。
  只是它光秃干瘪,已无法再注入新鲜血液。
  到此为止,朱序知道,自己和这枯树同病相怜。
  身旁有一群小孩跑跳着经过,她收了收腿,将烟熄灭。
  打算离开时,手机在兜里振动。
  朱序拿出来看,竟是继母沈君,那边说朱震上厕所摔倒了,让她立即回家一趟。
  第7章 第7章她有些失落地说:“今年一场雪……
  朱序在路边拦了辆的士,去城南的父亲家。
  这是片破旧住宅楼,自打她记事就住在这里,直到上大学才搬离。
  朱序的妈妈和朱震是同厂工人,在她12岁那年,妈妈因病离世,后来没多久,朱震也下岗了,为了生活,他不得已去前面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起猪肉。
  继母是在朱序14岁时进门的,距妈妈离开仅两年。后来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目前在读高中。
  朱序下了车,加快脚步跑上五楼。
  她拿钥匙开门,却闻见满屋食物香。
  继母沈君手里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见她进门,笑意满满地迎上前:“朱序回来了,外面冷,快来洗手吃饭。”
  朱序站着没动,目光跃过她看向客厅,心下一沉。
  梁海阳穿着件黑色高领衫,正给圆桌边坐着的朱震倒白酒,注意到这边动静,立即放下酒瓶走过来,一时没开口,只略垂着眼默默看着她。
  朱序知道被人算计,忍着怒气:“你怎么在这儿?”
  “爸叫我过来吃饭。”
  朱序冷冷道,“起诉状收到了?”
  梁海阳略顿:“进来说吧。”
  沈君很是会察言观色,见两人僵持,忽而一笑,把手里盘子递给梁海阳,上前一步挽朱序:“就是就是,有什么事总得坐下来好好说,饭都做好了,边吃边聊。”
  朱序本意想走,却被她连拉带搂地按在餐桌前。
  全靠沈君一人张罗,把梁海阳安排在朱序旁边。
  朱序满脸冷漠,眼睛看着对面父亲,他哪儿有摔伤迹象,右手颤巍巍端着小酒盅,仰头一口给干了。即便中风后遗症严重,也没耽误他吃喝赌。
  他喝完,拿了旁边的干净酒盅倒酒,费劲地递过来。
  朱序没接。
  沈君赶紧打圆场,“喝你自己的,给孩子喝什么酒。”她往她碗里夹鱼肉:“吃中间的,没有刺。”
  朱序仍没动。
  那三人不敢逼得太紧,暂时去聊别的,没再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