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沈弈说:“罗山区新建了两个商场,那边变化比较大。”
  “以前那个高新区?”
  “嗯,以前路上没什么人,现在挺热闹,带你看看。”
  看着沈弈开车的样子,仿佛他们两个真的是什么许久没见的老同学。
  而这样的闲话氛围,也是程灵一直想追求的,属于成年人的体面。
  借着这个氛围,她心里好奇的话问出口:“要是那天我真用同学交情找你,你真能答应吗?”
  行道树在两侧不断倒退,沈弈虚搭着方向盘,一手搭在旁边,说:“我这人呢,还挺念旧情的,不像有些人。”
  程灵听着这话阴阳怪气的,她偏头问:“谁是有些人。”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
  沈弈:“嗯,也不知道是谁,说好了回榕华讲一声,结果回来一个月也没告诉你,要不是被我碰上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然后呢,说要请你吃饭,人还不当回事给忘了;等再找你的时候呢,你开开心心去了,人就公事公办的跟你打官腔,好像跟你不熟似的,我仔细一琢磨,
  其实人压根不想跟你联系。”
  他一句一句,热水一样泼在程灵身上,说一句泼一盆,说一句泼一盆,程灵捏着安全带,都要被他烫熟了。
  脸颊热热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了?”沈弈没打算放过她,斜了她一眼,“你是不也觉得这人挺过分的?”
  程灵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在沈弈眼里看来是这样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听起来确实是有些十恶不赦。
  可这些都事出有因,偏偏她又不好讲。
  她硬着头皮说:“人家说不定就是很忙呢。”
  “是忙,但是一谈工作马上有时间找我,这怎么说?”
  程灵看着他:“就是不巧赶一起了,没有不想跟你联系,真的。”
  沈弈目不斜视:“你的意思是,她也还在乎我。”
  “……”
  程灵暗中闭了闭眼,是他先提的,她顺着说也没什么。
  所以,程灵在一片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心跳声中点头,声音有些发轻:“是的。”
  沈弈点点头:“行。”
  他这一声行,程灵又有点头皮发麻:“怎么了。”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再仔细观察观察。”
  “……观察什么。”
  “观察观察她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在乎我。”
  “……”
  哪有观察这东西的?这能怎么观察?
  程灵在心里吐槽两句,顿了顿,她又问:“那她给你留的印象都这么差了,她找你你还愿意出来,为什么?”
  “后悔呗。”
  “后悔?”程灵惊讶看过去。
  沈弈看着前面路况:“跟一小姑娘把话说那么重,感觉挺不是人的。”
  车子开进罗山区,一个红绿灯路口,沈弈缓缓踩下刹车,下巴微抬:“要进去逛逛吗?”
  话题转的飞快,程灵都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下,看向前方那干净广阔的步行广场,崭新而华丽的几何大楼,周围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确实不是记忆中冷清又荒芜的“郊区”。
  “不逛了,商场而已。”程灵摇头,“变化挺大,不过这地方怎么这么眼熟?”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慢慢有了点印象。
  甚至,涉及到了一些不光彩的过去。
  其实程灵以前学过几年画画,她家里穷,自然支付不了这样的学费,是她爸爸程正刚以前给人装修画室时,不想被建材砸断了腿。
  画室主人要赔钱,程正刚知道程灵一直想学画画但是没钱,就开口说不要赔偿,等画室建成之后,能让女儿过来跟他学习就好。
  只是多教一个学生,并不用多付出什么,那位老师乐意得很,这件事让程灵妈妈徐成凤知道了,又在家中大闹一通,骂程正刚窝囊废,没出息,缺心眼,不知道要钱,又骂程灵学画画没用。
  面对这些尖锐的骂声,打着石膏的程正刚躺在床上尴尬笑笑,握着程灵的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于是程灵就这样学了画画,代价是爸爸的腿。程正刚本就有跛脚的毛病,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
  程灵就这样学了四年多,她还算有天赋,下笔也稳,不比那些从小就学的人差,于是上了高中后,她自然而然去当了艺术生。
  后来程灵就转学了,到了新学校,徐成凤不让程灵学画画,老老实实考文化课,程灵读了一段时间觉得吃力,鼓起勇气跟徐成凤说了想继续学美术,最后被徐成凤大骂一顿。
  她的嗓音尖锐又高昂,眉毛也竖了起来:“学美术有什么出息,你能当什么大画家?将来能找到什么工作?你有人家画得好吗?那个开面馆的刘阿姨,她女儿也是学画画的,最后就当了个美术老师,一个月三千多块钱,你告诉我学画画有什么用?再说,你学美术不要钱啊?老娘哪里有钱送你集训?你是不是想让你老爹另一条腿也断了?干脆我们卖血去供你?”
  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那一瞬间,自尊,勇气,梦想,统统被她打碎。
  崩裂出贫穷而尖刻的底色。
  可她也不是非要去学美术不可,哪怕徐成凤跟她说一句“我的女儿学习辛苦了”,或是问她学习的压力太大,换了学校跟不上也好。
  她只是觉得累,觉得艰难,想得到妈妈的一句安慰而已。
  可是她得到的只有痛骂,责怪,打击。
  她只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是最十恶不赦的人。
  程灵眼窝滚烫,最后的自尊心不允许有东西从眼底滚落。
  她静静站在那,捏紧手指,从喉咙里干涩挤出一句“知道了”。
  她从不让徐成凤知道自己会哭,被她知道了,她只会硬闯进她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口骂得更狠。
  程灵借口自己下楼买文具,然后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哭了半天。
  公交站除了早晚高峰人都不多,尽管周围没人,可程灵还是捂着脸,几乎不发出声音地哭。
  这么多年她早就练就了偷偷哭避免让徐成凤听到的本领。
  正哭得哽咽,程灵听到了一个最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到的声音。
  ——“程灵?你怎么了。”
  程灵从手掌中抬起头来,眼皮哭得红肿。
  眼泪模糊的视线里,面前出现一个干净的少年,张扬热烈的紫色t恤,背了一个休闲的斜挎包,白色运动鞋,手腕上戴着运动手表,腕骨细瘦修长,皮肤白皙。
  他身后是路边的门市,二楼平台种了大片大片粉紫色的三角梅,花团锦簇,藤蔓低垂。
  没想到这个不算熟的同桌会出现在这里,还看到这样狼狈的她。程灵别过头,胡乱抹去眼泪:“我没事,没事。你怎么会来这,有事吗?”
  沈弈:“你英语作业不小心被我带走了。”
  是专门来找她。
  程灵想说自己不要了,又知道自己不该跟陌生人撒气,她沉默了一下,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沈弈把作业掏出来,交给她,程灵接过,放在一边,余光里沈弈转身走了,她抱着手臂,无助地看着车道上来往的车辆。
  有那么几个瞬间,程灵想着要不要去死。
  不是绝望的那种想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到底有什么用,对爸妈来说她是累赘,如果没有她,妈妈应该不会总嫌爸爸没用,赚的钱可以够他们花,爸爸能轻松一些,不再挨妈妈的骂,她也不用天天碍妈妈的眼。
  她不是徐成凤想要的小孩,徐成凤总说别人家的孩子父母给的零花钱可以攒下大半,她却全部花光;别人的孩子每天可以给父母洗衣做饭,她什么都不会;别人的孩子能考到全班第一,还能歌善舞在人前表演才艺,可她呢,连活泼开朗在人前打招呼都做不到,根本不能让徐成凤在脸上添彩。
  却忽略了自己从没给过程灵花不完的零花钱,没有给程灵上过补习班,更没有让她学过什么歌舞特长,不给予任何培养,浇灌,却指望孩子自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如果程灵以此还嘴,徐成凤又会骂她:你就是脑子笨,天生不是那块料,花钱也没有用。
  千错万错都是程灵的错。
  如果是这样,不如去死好了。
  程灵盯着远处一辆白色的车,在车即将开过来时,程灵毅然起身冲上去,准备让车撞死自己。
  伴随一阵刺耳的急刹,程灵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领,一股强大的力道硬生生把她拽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急刹声已经一连串,最先刹车的司机降下车窗,用方言对程灵大骂。
  “找死啊你!不想活了去别处死,大白天触霉头,真他妈晦气!”
  程灵惊魂未定,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跟谁说对不起,头顶却响起熟悉的声音:“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