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新娘 第2节
  总之,我父母干脆利落地去死了,对世间没有任何留恋。
  那年,我五岁。
  家里唯一肯收留我的人,只有小叔宋珸。
  葬礼上,他牵着我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宋珸比我大十岁,那时也只是个孩子的他,却坚定地握住我的手,承诺会照顾我一辈子。
  但爷爷奶奶对我就没有那么仁慈了,大骂我是灾星,孽种,累赘,甚至打算把我送去别人家养,是宋珸红着眼睛挡在我面前,才把我留了下来。
  一向斯文懂事的小叔,为了我,第一次忤逆了爷爷。
  爷爷家并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住,我只能抱着毯子睡客厅沙发,宋珸提出把他的房间让给我,结果被爷爷狠狠训斥了一顿。宋珸不死心,每到夜深人静,都会悄悄带我去他床上睡,自己则在一旁打地铺,到了清晨,趁爷爷奶奶还没醒,再偷偷把熟睡的我抱回客厅沙发上。
  小时候我以为小叔是在带我玩躲猫猫一样的游戏,年纪大了后才从中品尝到无奈与酸楚。
  到了青春期,我想改掉名字里的弟字,爷爷奶奶骂我吃饱了撑的,是小叔一次次帮我据理力争,才成功说服他们。
  宋珸亲自帮我挑了一个与弟同音的“玓”字。
  他的珸(wu),意为似玉美石。
  我的玓(di) ,意为珠子的光。
  从那以后,我不再是宋星弟,而是宋星玓。
  毫无疑问,宋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比任何人都重要。
  可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再怎么亲密无间的叔侄,总有一天也会疏离分散,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宋珸渐渐不再牵我的手,不再摸我的头,不再允许我随便扑进他怀里,性子也愈发冷淡,让人不敢靠近。
  宋珸曾经向我承诺过,总有一天他会买一间漂亮的房子,带着我从爷爷家搬走。就像当初约定的一样,宋珸工作后没多久就买了房,大学一毕业,我立刻拖着行李箱,满心欢喜地奔去他家,宋珸却将我拦在门口,冷着脸抛下一句:“骗小孩的话怎么能当真?”
  那一刻,我意识到,宋珸不要我了。
  他和爷爷奶奶一样,终于还是厌烦了我,受够了我这个累赘。
  骗子。
  于是,我哭着租了间公寓,找了份工作,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当方谏又一次向我告白后,我立刻接受了他。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唯一坚持不懈爱着我的人,好像也只有方谏了。
  久而久之,我跟宋珸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我偶尔会忘记这个人的存在,忘记我们曾经那么亲密过。
  然而,此时此刻,混乱的婚礼上,唯一站出来帮我解围的人,只有他。
  跟小时候一样,又是,只有他。
  心中忽然就有了底气。
  我挺直脊梁,冷静地开口:“没错,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疯子。”
  “哦,疯子?”男人灿烂地笑起来,“那就让我彻底地,发一下疯吧。”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慢悠悠地走近我。
  礼堂霎时乱成一团。
  台下开始有人尖叫,有人报警,有人逃跑。
  方谏立刻拉着我朝安全的地方跑,然而没跑几步我便被婚纱的巨大裙摆绊住,身体骤然失去重心,我踉跄着往后栽去,不小心松开了与方谏握在一起的手,整个人直直摔向地面。
  在我的后脑勺撞上地面之前,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我。
  男人的掌心紧贴在我腰上,附到我耳边低笑:“新娘子的腰,真软。”
  我条件反射地挣扎,在被刀尖抵住脖颈后,慢慢停下了动作。
  “放开她!”宋珸厉声道,他不知何时冲了过来,离我和男人只有一步之隔。
  在大家都条件反射后退的时候,只有宋珸朝我们冲了过来。
  “宋珸!快躲开!别管她死活了!”
  那是我爷爷的声音。
  显然,他无比担心儿子的安全,至于我这个孙女,只能认倒霉了。
  宋珸一动也不动,盯着挟持我的男人,攥紧拳头:“我让你放开她。”
  “就不放。”
  男人挑衅地勾起唇,更加用力地搂紧我,刀尖缓慢刺入我脖颈处的肌肤。
  鲜血迅速从伤口渗出来,从我脖子上一路蔓延至胸前的婚纱,如同一条血色的项链。
  不足以致命,却剧痛无比。
  宋珸眼神一滞,立刻退后,再也不敢靠近。
  我毫无反抗之力,被男人挟持着进了电梯,去向最顶层。
  电梯门关上之前,我看见宋珸不顾一切地要冲进来,却被我爷爷奶奶合力拽了回去。
  他尽力了。
  空气陷入死寂,我抬头看向男人,发现男人也在低头看我。
  “还没想起我吗,邻居小姐?”
  他眼底溢满笑意,然而在那柔柔笑意之中,又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邻居小姐?
  我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
  有一种邻居,你知道他就住在你家隔壁,与你仅隔着一堵墙,你们离得那么近,可神奇的是,你从来都没有听见过隔壁传来的动静,你们甚至好几年都没有见过一次面。明明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存在,可对方却像隐形了,总是能恰好避开你。
  眼前的男人,便是这样一个邻居。
  我住403室,他住404室。
  我们做了三年的邻居,可我第一次见到他,却是半年前在公寓电梯里。那时他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又长又乱的头发遮住整张脸,让人辨不清面容,与此刻这个穿着白色燕尾服的男子大相径庭。
  那天是七夕,方谏刚向我求了婚,我一晚上都处于兴奋状态,进了电梯后盯着无名指上的钻戒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电梯里除了我自己,还站着个男人。
  因为男人身上带着诡异的阴森之气,而且瘦得不正常,看上去极其病态,让我颇为警惕,不自觉朝角落挪动,试图离他远一点,却不小心弄掉了手上的钻戒。
  我刚要蹲下身去捡,身旁的男人已经弯下腰,捡起戒指递向了我。
  我怔愣地接过戒指,忽然间,似乎从他身上闻见了一种腐烂的味道。
  刺鼻,阴森,可怖。
  那不该是从一个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我克制不住地反胃,离他更远了些,生怕跟他产生肢体接触,迅速掏出纸巾,将那枚被他碰过的钻戒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电梯门打开,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才察觉到自己刚刚的行为非常不礼貌,就好像是在嫌弃他似的。
  ……虽然我的确有点嫌弃他。
  可是正常情况下,东西掉到地上后,捡回来用纸巾擦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何况那还是珍贵的求婚钻戒。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男人应该不至于会为了一件小事记我的仇。
  此刻,我正站在酒店天台,脖子上被男人用刀尖划满了血痕。
  天台门被男人用撬棍死死抵住,谁也上不来。
  他把我挟持到天台边缘,只需轻轻一推,我便会坠下三十多层,摔成肉泥。
  “为什么?”我颤声问。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是啊,为什么呢?”男人的瞳孔渐渐被阴霾覆盖,“大概是因为,你比较倒霉吧。”
  不要。
  我不想死。
  在死亡面前,尊严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我扑通跪在男人脚下,额头一下又一下用力磕在水泥地上,磕破了皮,磕出了血,不断地哭泣,道歉,哀求。
  “求你了,只要你放过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颤着手攥住男人的裤腿。
  “杀死楼上那一家三口的时候,他们也这么求过我。”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底满是讥讽,“人类为了生存而放弃尊严的样子,真是低贱极了。”
  楼上一家三口?
  我家楼上以前确实住着一家三口,小孩子刚上幼儿园,每天都又蹦又跳的,似要踩穿我家天花板。
  去年天花板上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我以为他们搬走了,原来,是被男人杀了。
  他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我的心缓慢沉入谷底。
  从被挟持到现在,我一直抱有微弱的希望,祈祷男人疯够了就会放我走。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即将迎来终结。
  他绝对,绝对不会放过我。
  “我家隔壁住着一位邻居小姐。”男人嘴边勾起摄人心魄的笑,“她会体谅楼上吵闹的邻居,会为电视剧里的角色掉眼泪,会亲手喂糯米丸子给男朋友吃。如此可爱又善良的她,在面对我这种人时,是否会释放出一点微小的善意呢?”
  大滴的泪从我眼角落下。
  “很可惜,她像其他所有庸俗的凡人一样,把我当成垃圾般嫌弃。”男人弯下腰,温柔拭去我眼角的泪,“那么,就让这位可爱的邻居小姐,死在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吧。”
  我张了张口,想要哀求,想要痛哭,想要尖叫,然而,全都来不及了。
  男人的手覆在我肩上,轻飘飘地随手一推,我的身体便猛地往后倒去。
  坠落的那一瞬,我听见男人柔声说:“对了,我叫时遇。”
  “时间的时,遇害的遇。”
  ——时遇。
  洁白的婚纱随风起舞。
  飘零,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