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蜂鸟:迷案1985(出书版) 第7节
  “什么就行了?我还有问题要问你们呢。”冯凯说。
  “别问了,一边喝汤一边问。”卢俊亮迫不及待,一手拉着顾红星,一手拉着冯凯,向门口走去。
  顾红星现在的住处并不是冯凯所住的那栋单身宿舍,而是公安局马路正对面的一片住宅区。这片住宅区相对于冯凯所住的地方,算是“豪宅”了:每套房子有60平方米,相当于现在所说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户型。
  小客厅的方桌四周,围坐着顾红星夫妻俩、卢俊亮和冯凯四人,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
  “老凯,你说你,这房子当时你和红星都有资格申请,结果你二话不说就让给了我们。结果我们这都住进来好几个月了,你也从不过来吃顿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这房子吧。”林淑真给冯凯盛了一碗黑鱼汤,说道。
  “说那见外话。”冯凯说,“你们幸福了,我才能幸福。”
  冯凯当然指的是顾雯雯,但在顾红星听来,却是不同的。他似乎从冯凯的眼神中读到了刚刚参加工作时候的情谊,有一些感动,说:“你很久不这样说话了。”
  “哪样?我说话不都一直这样吗?”冯凯哈哈一笑,说,“话说回来,刚才说的,你们在现场找到指纹了?”
  “嗯!何止指纹,是整个右手手掌的印痕呢!”卢俊亮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道。
  “哦?那太好了。”冯凯并没有表现出顾红星设想的那样开心,他对卢俊亮说,“怎么找到的?你再说一遍,刚才说得也太潦草了。”
  卢俊亮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把顾红星如何观察现场,如何发现撕下来的墙纸,又如何根据人体体位分析凶手必须一只手撑住墙面、另一只手撕墙纸且很有可能摘下了手套的精彩过程,给冯凯仔仔细细复述了一遍。
  “可以,可以,这是现场重建啊!”冯凯呷了一口鱼汤,说道。
  “现场重建,嗯,这个词儿很新鲜,但也很贴切。”顾红星说,“我们分析凶手在现场的行为过程,就是为了提取到证据。”
  “所以找到指纹的主人,不就破案了吗?”卢俊亮说。
  顾红星担忧地看了卢俊亮一眼,欲言又止。
  “那不行,这是孤证。”冯凯说。
  顾红星眼睛一亮,说:“孤证?”
  “是啊!这只能证明指纹的主人去现场撕了贴墙的报纸,但证明不了他杀人啊。”冯凯说,“孤证是容易出问题的,咱们得组建整个证据链。”
  “孤证,证据链。”顾红星沉吟着,若有所思。
  冯凯这才想起他所说的这两个词,在这个年代是很新鲜的,毕竟当时还没多少人有证据链的意识。
  “啊,就是说,证据不够,还需要别的,所有证据要能组成一个闭环,把其他合理怀疑都排除掉。”冯凯连忙做了解释。
  “可是以你的风格,有了指纹,找来指纹的主人,然后想办法拿到他的口供,不就行了?”顾红星盯着冯凯。
  “什么叫我的风格?”冯凯反问道,他总觉得顾红星话里有话。
  “金万丰的案子,不就是这样?”顾红星问。
  “哎呀,吃饭呢,聊什么工作啊?”林淑真连忙打断了他们,看来她似乎也知道顾红星和冯凯的心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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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红星这么一说,倒重新激起了冯凯对金万丰一案的好奇,之前在心里产生的种种疑惑,此时又涌上心头。于是他说:“你放心,金万丰的案子我会重新看的。”
  “那就好。”顾红星说。
  两人都沉默了。
  “话说回来,老凯,你也不能总这样单着。”林淑真大咧咧地说道。
  顾红星似乎在桌子下面踢了林淑真一下。
  “你踢我干吗?”林淑真笑嘻嘻地白了顾红星一眼,那表情和8年前她20出头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接着说:“以前我说要把丫丫介绍给你,你还说你有对象了。”
  “我是真有对象了。”冯凯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林淑真的肚子。
  “骗人。”林淑真不依不饶,“有对象了,你这都30岁了还不结婚?而且,你也从来都没带给我们见过啊。”
  “人家的私事儿,你也管。”顾红星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听在冯凯的耳朵里,有一些刺耳。
  “怎么就是‘人家’了?”林淑真反驳道,“咱们仨谁跟谁啊。”
  林淑真说出了冯凯的心里话。
  “说真的,丫丫也还单着,你看要不要我再撮合一下?”林淑真笑嘻嘻地说。
  “不要不要。”冯凯连忙摆手道,“这事儿你就别操心啦。”
  顾红星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不对,默默补充道:“其实我们都挺关注你的生活的,可是,可是你也不愿意和我们多说。”
  “不是不愿意说,啊,嗯,怎么说呢?”冯凯在脑海里搜寻着借口。
  “其实呀,就算你现在不愿意找对象也没关系,但你得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林淑真拍了拍桌子,说,“以后没事就来吃饭,多副碗筷的事儿!”
  冯凯心中感动,这份友谊对他来说并不遥远,但这几天他明明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裂痕。现在林淑真的一番话,让他重新温暖起来,好像那些罅隙都不复存在了。
  卢俊亮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前因后果,看冯凯好像不太想深聊婚恋的话题,便干咳了两声,硬是把话题又拉回了案件,说:“哦,对了,凯哥你帮着参谋一下。我们发现的这掌纹啊,有好多特征点都看不清,纹线也不清楚,就像是手上沾了什么东西一样,你说会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他刚摘下手套,手上不应该沾什么啊。”
  “如果沾的是自己的东西呢?”林淑真也被卢俊亮的描述吸引,说。
  “啥意思?”卢俊亮好奇地问。
  “你也是学医的,不知道有一种毛病叫作剥脱性角质层松解症吗?”林淑真说。
  “哦!是啊!师娘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像!”卢俊亮说,“就是我们日常说的手掌脱皮!有一些人的手掌会在春季的时候出现角质层脱落的现象。虽然指纹终身不变,脱了皮还会长出一样的指纹,但是在脱皮的时候,纹线自然是不清楚的!而且,没有完全脱落的皮屑还连在手掌上,就会遮盖住一些指纹特征点!”
  “叫姐!”林淑真嘿嘿一笑。
  “厉害,厉害!”卢俊亮说,“而且这种毛病,一般都是双手发作。我们只需要找到手掌脱皮的人就好了,这范围缩小了好多啊。”
  “可证据还是有问题。”顾红星重新整理了思路,说。
  “我在想,如果找到嫌疑人的话,从他家里搜查一下,说不定能找到作案工具呢?”冯凯说,“你们不是说,死者是被勒死的吗?而现场又没有找到作案工具是不是?”
  “是啊,现场肯定没有绳索类工具的。”卢俊亮说,“凶手应该把绳子带走了,但即便是找到了绳子,你又怎么知道那绳子是不是勒死死者的绳子呢?又没有什么特征。”
  “可以做dn……啊,是啊,是没办法。”冯凯差点说漏了嘴。
  确实,在没有dna检验的年代,破案想要证据完善就很难,因为少了个“撒手锏”。
  “那我想,是不是可以从凶手的动机上入手,找一些破绽呢?”冯凯说。
  “动机。”顾红星停顿了一下,盯着冯凯说,“你觉得动机是?”
  两人对视了良久,几乎同时从两张嘴里迸出两个字:“贪污。”
  林淑真的眼神里尽是欣慰,因为在那一刻,她发现许久不见的默契在这两个男人身上再次出现了。
  “贪污?这倒是个稀罕事儿啊。”卢俊亮说。
  “经济发展了嘛,抢劫案不都多起来了?那贪污案自然也会越来越多,只是贪污归检察院管,所以你感觉不到。”冯凯说,“我今天去邮局,发现马彩云每个月往老家寄200块,持续了一年!你想想,马彩云一个出纳,哪儿来那么多钱?而且给人的感觉就是贪回来一笔,就往老家寄一笔,她以为这样别人就查不到她了。”
  “200块!那是不少。”卢俊亮说。
  “是啊,现场勘查也给了我们一些提示。”顾红星补充说,“凶手没有翻动那些经常被人用来藏钱的地方,而是翻出来好多笔记本、账本。所以凶手不是来找钱的,而是来找账本的。”
  “嗯,合伙贪污,分赃不均。”冯凯说,“马彩云五六天没有去上班,都没有人报警,这说明很可能是有人在打马虎眼,帮她请假什么的。”
  “所以,墙上撕去的那一块报纸,很有可能就记录着他们贪污的证据。”顾红星说,“假如都是一些日期和数字,平时别人来家里也注意不到,比起藏在本子里,写在那里反而是更安全的地方。可惜,还是被凶手发现了。”
  “是了,凶手找到了‘账本’,甚至激动地都把手套摘了,迫不及待地撕去报纸。”冯凯说,“最终留下了重要证据。”
  “所以你说,用动机来进一步完善证据,是有什么想法吗?”顾红星问。
  “既然是因为贪污勾结在一起的,那么肯定能找到诸多两人勾结的证据。”冯凯说,“只要坐实了他们合伙贪污的事实,那么从杀人动机上就得以印证了。”
  “是的,现场情况也可以证实这不是为财为色,而是杀人灭口。”顾红星说。
  “所以,我打算去造纸厂调查一下账目,如果有贪污事实,估计并不难查。”冯凯眯起眼睛,说道,“然后再开一个会,讲一些大道理。”
  “讲大道理?”卢俊亮问。
  “是啊,讲大道理。就像那天在山里被蚂蟥叮咬一样,凶手和蚂蟥一样,也许你越拉扯它,它越是不松口。但是如果你给它撒上它最害怕的盐,它自己就松口了。对了,讲大道理的时候,大家肯定会鼓掌嘛。鼓掌的时候,你小子精明,给我先根据手掌情况把嫌疑人给锁定喽。”冯凯笑着说,“然后我们把贪污的事情公布,这样嫌疑人肯定会很慌,事后也会有反常举动。有动机、有指纹、有反常举动,再加上有了合伙贪污的事实,这样的证据链,虽然和几十年后比并不算太完善,但也足够了。”
  顾红星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欣慰,说:“查账的事情,我和检察院沟通一下,让他们派一个人,我们这边配合的人呢,你行吗?”
  “不行!”冯凯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说,“从小学到大学我最怕数学。”
  “你上过大学?”顾红星的语气和冯凯这次刚见他时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我是说刑警学院,啊,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时候。”冯凯也觉得自己和顾红星说话轻松了许多。
  “那时候我们学过数学?”
  “你们没学,我们学了。”
  “你们侦查的,学数学干吗?”
  “这不就用上了?”
  顾红星半信半疑地说:“没事,小叶可以帮你。”
  “内勤室的小叶?”冯凯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数学很好吗?”
  “不让她帮,那你就自己算。”
  “行吧,你让她来。”
  在公安局和检察院的共同交涉下,造纸厂同意冯凯一行查账。不像现代有专门的审计部门,那时候大家毕竟都不是专业的,所以小叶和检察院的同志查起账来速度也比较慢。冯凯则天天在造纸厂办公室的沙发上躺着,跷着二郎腿策划着下一步的工作。
  造纸厂虽然部门很繁杂,有账务的部门很多,但毕竟是有目的地查账,他们只需要专门调查马彩云做的账,这就方便多了。
  “凯哥,近一年的账查完了。”小叶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冯凯。
  “有问题吗?”
  “账做得很平,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小叶说,“不过,要是细究的话,就能找出问题所在了。”
  当然,不管什么年代,拿黑钱的人,从账面上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但是细心的小叶在查账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灰色地带。
  负责采购造纸原材料的负责人王猛从去年开始,有了一个新业务,就是通过官方渠道回收各个政府部门废弃的报纸、材料、书籍等,用于化纸浆。这些化出来的纸浆当然也可以用作造纸的原材料。可是,从王猛拿到造纸厂开具的手续到现在,每年用于购买造纸原材料的费用并没有下降。也就是说,这些免费回收的废纸,在账面上被当作造纸原材料冲抵了一部分费用,而这些费用,自然是进了私人的腰包。
  马彩云是造纸厂里专门负责原材料收购的出纳,不通过她这一关,肯定是不行的。由此可见,这一条“贪污链”上最关键的两个节点就是负责购买原材料的王猛和负责进出账的马彩云。
  “购买原材料的款项没变,多出了大量的可以化纸浆的原材料,但造纸厂总产量却没有发生变化,这实际上就是对不上账目。”检察院的同志说,“这个我们已经可以立案侦查了。”
  “那也得在查完杀人案之后。”冯凯说,“这样吧,抓紧时间,让顾大协调造纸厂,我们明天就开一个‘党风廉政’的宣讲会。让小卢盯紧这个王猛。”
  第二天一早,龙番市造纸厂的大会堂里就座无虚席了,工厂宣布停产半天,专门召开“党风廉政”宣讲会。
  宣讲会由冯凯主讲。让一个公安人员来讲反腐,怎么着都让人感觉很奇怪。好在当时人们的法治意识并不是很强,认为公检法甚至纪委都是一家,所以一个穿制服的来讲这个,并没有什么违和感。
  在陶亮的年代,公安队伍的要求更加严格规范,从扫黑除恶到反腐教育整顿,这一类型的会议陶亮不说参加了上百次,也有几十次。陶亮心里早已对反腐要求倒背如流了。他说的一些“反腐教育”名词,拿到现在的这个年代很有教育意义。
  冯凯从“底线思维”讲到“刀刃向内”,又从反腐理论讲到反腐的意义,举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些著名腐败案例,生动地讲述腐败分子惨痛下场的例子。整整讲了两个小时,会场里掌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