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老主持的话如古庙洪钟震破心中迷雾,雷诺醍醐灌顶。
  自从得知那些“罪孽”,他就陷入了一个怪圈,万事小心翼翼生怕再伤害到亚萨,可心如明镜清楚他自身就是最大的伤害源。就像亚萨所说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他自虐般缠在亚萨身边,过于患得患失让他变得怯懦。
  怯懦固守在安全圈真的好吗?
  对他,对亚萨。
  雷诺周身气质一息间发生翻天覆地变化,颓丧一扫而今。
  “谢谢您。”雷诺他勾过茶杯对老主持做了个敬茶的姿势,话落倾杯灌下,嚼烂那薄荷叶,毁掉那个太过小心翼翼静默沉沦的自己。
  老主持摆了摆手:“弥赛亚看开就好。”
  “还要麻烦您一件事,我出去做件事。如果亚萨醒来想走,麻烦您帮我拖一会。”雷诺风风火火出门,临到门口又生生止了步,“对了,如果可以,还请您帮我劝解一下亚萨,他为阿维沙伊的事很痛苦。”
  老主持叹息着摇摇头,瞥去窗外,天已大明。他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腰,抄起扫帚遛往亚萨休憩禅房外的院落扫起落花。
  此时正值晚春,芳菲尽落,子规啼鸣。
  亚萨是被那一声声“布谷”唤醒的,麻木的手指微动,木盒被他紧紧怀里爆了一夜,肚子有点痒大概是被压出了痕。亚萨缓缓转头环视,雷诺不在,倒是窗外传来一声声扫帚划地的声音。
  亚萨穿上鞋,推门出去。
  “陛下醒了?”老主持停下动作,直起身望向亚萨,“昨夜可睡得惯?”
  老主持视线落在亚萨红肿乌青的眼眶上,自问自答,“看来是有伤心事,没睡安稳。”
  亚萨怀抱紧着木盒,有些沙哑地问:“雷蒙德呢?”
  “弥赛亚受我所托出去跑腿了。”老主持弯腰将落花匆匆扫了两下,全扫进池塘里,“陛下可否帮老衲一件事,去藏王殿换个供奉?”
  亚萨低头望向怀中的木盒,轻轻回了声:“好。”
  檀香氤氲,亚萨心绪难得平静,他同老主持一起换了新鲜贡品,还虔诚地跪地燃香拜了三拜。
  这是亚萨第一次拜外神,是感谢对方庇佑他未能出事的孩子。
  “听说,迩思信奉生死轮回,人死了,会投胎转世再世为人?”
  亚萨跪在蒲团上,抬头仰望着高高的佛像。神像低眉垂目,照见众生沉浮于五蕴迷网。
  “是,小殿下得菩萨庇佑,早已入轮回,或入享福之家。”老主持顿了顿,说,“也可能正在菩萨膝下陪侍,等待时机,与您们续亲缘。”
  “是吗?”亚萨话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老主持试探:“陛下,可想过与弥赛亚再要一个孩子?”
  “想过,繁育后代是朕的使命。可雷蒙德不想,他觉得是朕不自惜。”亚萨一板一眼地回。
  “使命”两个字让老主持噎了一下,发现这位并非像弥赛亚口中那样渴求孩子:“你心里有怨有惧,不想再要孩子。”
  亚萨斜睨向老主持,颇有威慑意味:“帝国需要继承人,两族也需要一个和平象征,朕也会有最亲的亲人,一举三得,为什么不想要?”
  老主持头皮瞬感发麻,可为了弥赛亚,他硬着头皮重复:“您不想,你对过去有愧,对未来有惧。”
  亚萨长久凝视,静默不语。就在老主持想要再说些什么时,亚萨撤去威压,袒露出不可见人的脆弱:“瞒不过您。”
  亚萨望向往生莲台上那个小小的红木盒,眼神涣散,似乎在注视,又似乎透过木盒回到久远的过去,“我曾经是恨他的,可是不知道是激素作用还是太渴望亲情,曾真切盼着他降生。阿维沙伊如果还活着,如今已经十岁了。”
  “您觉得他会是个怎样的孩子?”老主持引导问。
  “我梦见过,他有着和雷蒙德一样的黑发,肤色和眸色随了我,嘴唇鼻梁像他,眉眼像我。alpha性格很闹腾,常常把我们俩折腾得心力交瘁。如果再长大些……”
  亚萨蓦然住嘴,他说不下去了。他试图想象孩子长大的模样,可脑中那个白胖的婴儿眨眼间变得浑身青紫色沾染血渍,空洞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他。
  老主持见亚萨唇色褪尽,关切问:“陛下,怎么了?”
  “我想象不出来他长大的样子,他永远是那个堕婴的样子,质问我,母亲,您为什么要杀掉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亚萨颤抖起来。
  “可陛下,那不是您的错,您没有杀掉他。”老主持唏嘘,“当时,您自身也性命垂危,您才是第一本位。”
  “不对,是我杀掉的。”亚萨颤抖停止,眸中一片死寂,声音带着令人彻骨的寒,“当时我以为哥哥死了,存了死意,也存了杀心。即使我们能双双保全,我大概也会日后寻机会亲手扼死他。”
  “为什么想杀掉那个孩子?”老主持没眼色地亚萨心口戳刀。
  为什么?
  他当时处于精神崩溃边缘,随时可能撑不住自杀。两族隔阂深重,阿维沙伊大抵会像那个叫詹妮的混血女孩一样受尽欺侮。他不确定自己死后雷蒙德能不能撑下去,如果雷蒙德变得浑浑噩噩,阿维沙伊更没了庇护,生活可想而知。
  如果他被雷蒙德看紧自杀不成,精神只会越来越差。他怕自己变成母亲那样,憎恨起阿维沙伊,日日歇斯底里,折磨痛打阿维沙伊。他自己经受过,知道那又多痛苦,他不想两人重蹈覆辙。
  亚萨也设想过自己带阿维沙伊逃脱雷蒙德的控制,可旋即一深想,美梦碎了。回去又怎样?哥哥死了,他一个精神失常的omega带着一个“混血杂种”没有倚仗,只会受尽白眼。阿维沙伊会被当成异类欺凌,甚至可能会为自己的出身而羞耻,以至恨亚萨为什么生下他。
  彼时的亚萨,看不见一点光,每一条路都是通往无尽的深渊。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不想让他来这世间受苦。”
  “是了。”老主持像个慈祥老人,拍了拍亚萨的手背,“孩子,你无须为此介怀愧疚,当时你只是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亚萨没有在意老主持的僭越,反而陡然拉近的称呼真正让他变成一个向长辈寻求答案的迷茫孩子:“真的正确吗?”
  “当然,他的一生终了在最幸福无忧的时刻,没有品尝过一点人世的苦难。阿维沙伊那孩子,会理解您的。”
  亚萨仍半信半疑。
  老主持一不做二不休,请出神做说客:“不如问问菩萨呢?”
  说着,老主持寻出两块脱红漆的两枚新月状木头捧给亚萨,“这是杯筊,可沟通菩萨。阿维沙伊陪在菩萨身边,定能通过菩萨的口传递他的心意。”
  亚萨心底清楚这大概率是哄人的,可还是迷了心。
  亚萨在老主持的指导下围着香炉绕了三圈,跪在蒲团上,额头微低,双手捧持杯筊虔诚抛出:“菩萨可在位?”
  杯筊落地清脆,一正一反。
  老主持轻声说:“一阴一阳为圣杯,菩萨在位,告诉菩萨您的名字、生日、地址和想问的事,禀明后轻敲一下香炉边缘再掷筊,掷三次。”
  亚萨心无杂物,拜托地藏帮询问阿维沙伊是否怨恨自己,虔诚连掷三次。
  老主持目光直勾勾盯着地面,心脏悬着,生怕出不好的卦象。可奇迹般,三次均为一阴一阳。
  老主持那提到嗓子眼的心咽了下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是三圣杯,陛下,阿维沙伊那孩子在通过菩萨告诉您,他不恨您。我就说过,那孩子善解人意,是理解您的。”
  亚萨还陷在恍惚中,他不信外神,不信轮回,可这次他想相信。
  他踉跄起身,游魂一样来到往生莲台边,颤着手去开木盒。
  白骨化的阿维沙伊仍吮吸着手指静静沉睡。
  亚萨小心翼翼抚摸上阿维沙伊的脸,恍惚中,看到阿维沙伊长满血肉,吧嗒着嘴,无忧无虑睡着,幸福而安详。
  或许,这个孩子真的没有憎恨过他。所有一切,都是自我折磨。
  “谢谢您。”亚萨合上木盒,躬身向老主持道谢。
  老主持连忙躲开:“受不起受不起,陛下快起来!”
  “是雷蒙德拜托您来开解我?”亚萨问。
  “是,弥赛亚今早来寻我,为您的事聊了不少,他说您连夜噩梦很是痛苦,拜托我劝解一二。”老主持坦诚,“他很关心您。”
  “……我知道。”
  雷蒙德此刻不见,想必也是为了他,只是不知去了哪。
  中午日头正盛时,雷诺顶着满头的汗风尘仆仆回来了。
  亚萨有意去观察雷诺,之前没注意,雷诺状态比亚萨还差。连续几夜没休息好,又在外奔波了半天,此时的雷诺眼红泛白,胡茬冒青,唇干裂起皮。
  “去哪了?”亚萨话里藏着几分他没注意的心疼。
  雷诺随手抄过桌上的凉茶灌进去,才一抹嘴角,声音有些嘶哑道:“寻了个旧人,宝贝,你同我去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