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只这一眼,渔夫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他当即狂揉眼睛,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车马……究竟是商队还是豪族手下的部曲?这可是三年来的头一遭啊,莫非今日真给我们钓来一条'大鱼'?”
  “是不是大鱼,就得看二雁他们给我们的信号了。我们在这耐心地等着,你可千万别因为情绪过激,而暴露了我们的目的。”
  “知道知道。”渔夫不耐地应答,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一支车队上,也顾不上为同伴的言论生气,“辎重看上去不少,就不知有多少实货。若车上都是粮食与金银,那最好;若只是衣物、摆件,那可亏大发了。”
  贵族富户的衣物、摆件,说起来是最费钱的东西,但在这个世道根本卖不出去,实用度极低。就算他们穿上珍贵的衣物,用上昂贵的器皿,也不能换一个饱腹啊。以如今这个粮食歉收的世道,不能吃的东西,再精细也无用。
  旁边的同伴喃喃道:“说不准还有兵器与良药。”
  听到同伴的话,渔夫心中更显焦灼。他一边想要精细耐用,能提高全部族武力值的强兵,能给族群治病的草药,一边又恨不得车上装着的全是粮食。
  他并没有被这个猜想冲昏头脑:“这些人约莫有五六十之数,只比我们寨中的人少了一半,若硬取,只怕族中有不少人会受伤。而且你说得对,这么一支车队在外行走,必定有安身立命的倚仗,他们一定带着精良的兵器防身。要想兵不血刃地取之,还得从长计议。”
  同伴示意他看向江对岸的码头:“安心吧,小六机灵得很,看他这模样,应当是去山上报信了。”
  渔夫心中一送,继续盯着江边:“我们等待暗号,静待其变。”
  江的这一头,化身为车队负责人的刘巍正在与岸边戴着青色斗笠的渔夫说话。
  “你可知,南陵县要往哪边走?”
  戴着青色斗笠的渔夫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刚过不惑之年,就已经一脸沧桑,脸上又黑又瘦,鬓角爬满白发。
  他看似慈祥的目光在刘巍那如白皙圆润、红润照人,哪怕蓄了八字须也犹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上转了一转,又不动声色地在其他人身上疾掠一圈:
  “这南陵可是个宝地,小公子到南陵,莫非是过去探亲?”
  表面上只是随口一问,实际上,中年男子在通过几人的样貌与举止判断他们的来历。
  包括这个领头的青年人在内,所有人都高大壮硕,面色红润,一看就是长期吃饱喝足,养尊处优的“贵人”。
  男子肯定自己是碰上了肥羊,而唯一的疑虑,就是这些人是否是军队中训练有素的壮兵。
  乱世中占山为王,他们也不怕得罪劳什子的豪族。可若是这些人是豪族喂养的部曲,那势必战力惊人,他们寨子的人好久没吃到油水,许多人都瘦脱了形,要是正面对上如此壮硕,又训练有素的部曲,怕是讨不到好。
  可这些人如果是富户派出的商队,那又不一样了。绣花麻枕终究也只是个麻枕,卷不起浪花来。凭他们寨中男子的实力,不怕拿不下这群人。
  男子原以为自己这副老弱模样会降低对方的警戒心,方便自己套话,却没想到,领头的青年人皱了皱眉,颇为不悦与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问这么多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刘巍两手环胸,面色不耐,活脱脱一个充满警惕却又不懂得掩饰的富户少年的模样。
  旁边的裨将十分上道,当即上前一步,将中年男子挤开:“主君莫要与此等山村野夫置气,免得气坏了尊贵的身子。都说'穷山恶水,野夫无礼'——此等僻壤,住着都是披发左衽,从未开化之人。他们天生便是无礼,主君不要理会便是。”
  此话说得极为气人,简直目下无尘。
  中年男子差一点就要发怒,抽出腰间的柴刀砍向对方。但他理智尚在,又记得自己的使命,只能硬生生地将这股子血气与戾气压下,继续赔着笑脸。
  “小老儿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妨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赎罪。”
  刘巍平日里鲜少有装模作样的机会,今日这一遭,倒是激发了他的戏瘾。
  他翘着鼻孔冷哼一声,嫌恶一般地往旁边走了两步,还伸手往自己鼻子前面挥了挥,并不搭话。
  这副不搭理,每一个举止中都透着浓浓嫌恶与避让的模样,比方才的那两段话更让人恼火。
  中年男子被激出了邪火,连假笑都险些挂不下去,更别提继续试探了。
  那裨将很会来事,挡在中年男子身前,用袖子给刘巍扇风,仿佛此处真的有什么臭不可挡的异味。
  其余人木讷地站在原地,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木头人,个个后背微驼,丝毫没有兵将的警觉性。
  观察到这一点,中年男子心下略定。看这“主君”的死样与其他人半死不活的模样,这队车马应当不是部曲,而是商队……是商队就好办许多,等他们成功得手,他非要把这小公子的脸踩在地上,让他去收拾寨中的圊粪,做最苦最脏的活。
  中年男子心中一片狰狞,面上还是尴尬而不敢惹事的模样。
  “你还没说,那南陵城到底在哪?”
  那小公子眉眼一瞪,旁边的掌事立即从袖囊中掏出……七/八枚五铢钱,在中年男子面前晃了晃。
  “捞鱼的,只要你给我们指路,这些铜子儿就是你的了。”
  中年男子:“……”
  满嘴是粪就算了,还这么抠!
  七八枚铜钱能买个啥?
  昭宣帝那会儿,铜板子倒是值钱,五个铜板能买一斛米,给一户人家吃两三个月。但现在不是盛汉,而是乱汉,粮价早就涨得不成样。
  如今七八个铜板,别说一斛米了,连半袋豆子都买不起,就这死抠门的行商走狗,埋汰谁呢?
  中年男子暗中愤懑鄙视,面上还要装作收获意外之财的模样,忙不叠地开口:“就在那个方向,一直走便是。”
  中年男子所指的方位,并不是什么南陵城,而是阢山。
  刘巍一看到那山,当即皱了皱鼻:“我不喜欢爬山。有没有别的路?”
  中年男子为了演好贫穷的渔夫,忙不叠地拿过裨将手中的铜板,往自己怀中收好,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有是有,只是……”
  裨将故作不耐:“收了钱就别磨磨蹭蹭的了,快说。”
  中年男子在心中痛骂对方三千回,佯装怯懦地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地接口:
  “其他方向……不但要绕远路,而且还可能碰上大虫和山越。”
  大虫即是老虎,山越即是扬州一带的山贼。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说明后,“小公子”的浓眉皱得极紧,充满了忧虑。
  “没有别的安全的路了?”
  中年男子摇头:“这是唯一一条能够安全通过的路——虽然难走了些。”
  “小公子”看上去极为不满意,却又别无选择。
  无法,他只能让中年男子在前方引路,承诺会在事后给半吊钱当带路的报仇,命令车队跟上。
  中年男子根本就看不上这半吊钱,却还要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模样。他见大鱼上钩,背着手,朝江面方向做了两个隐晦的手势。
  几个假渔夫在心中窃喜,殊不知,他们眼中的假商队也在心中重复着同样的心声。
  ——上钩了。
  中年男子带着刘巍等人上山,特地将他们往陡峭且靠近山寨的方向引。
  就在即将靠近山森*晚*整*理民提前布置好的陷阱时,刘巍忽然往旁边的大石头上一坐,任性蛮横地道:
  “我走不动了,原地休息。”
  前面就是陷阱了,只要把这群人引进陷阱,劫掠的计划就成了一半。这都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中年男子哪能让这些人停下来休息?
  他当即道:“山路不好走,得趁着天还亮,走完这段陡峭的路。要不然,待到天黑,这路就走不成了。”
  刘巍不耐地摆手:“走不成就走不成,在这驻扎一晚。这路就在这,难道明个儿还会消失不成?”
  中年男子恨不得指着刘巍的鼻子大骂,可他不能,只得耐着性子劝:“山上多毒蛇猛兽,不好多留。这座阢山并不高,走完这段,就能见到顶了。”
  他以为能说动刘巍,却没想到只得来刘巍毫不客气的一瞪:
  “你不是说别处有大虫,这一处没有吗?”
  中年男子被哽住,反应极快:“此处没有猛虎,别的山兽虫蛇还是有的……”
  “别的山兽虫蛇,有何可惧?用火就能赶跑,不用担心。”
  中年男子真想当即用火棒在对方头上戳个窟窿,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怎么就能说出如此狂悖烦人的话。
  “可是我要为公子带路……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好留下。”
  只差直说“你心里有点数行吗,麻烦别人带路,不是让人陪你磨蹭好多天,能不能有点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