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11节
  “你确实办事不力。”
  一只手挽起车帘,隔着朦胧雪雾,隐约见到马车内的一抹倩影。
  沈殊遍身绫罗,腕上戴着白银缠丝双扣镯,纤纤素手枕在膝上。
  她出身沈家,又是家中嫡女,自然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上的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华贵夺目,同方才不戴钗环玉钏的沈鸢俨然是大相径庭。
  掌柜脑袋埋得更低,几乎挨着雪地。若早知那玉佩是沈家二姑娘的,他打死也不想趟这浑水。
  马车旁站着的婢女往地上啐了一口,笑着上前:“大姑娘,老爷可早就发话了,不让二姑娘踏入汴京半步。今儿是这狗奴才办事不力,才让二姑娘跑了。大姑娘何不让我带人去追?有我在,定叫她有去无回。”
  婢女声音脆生生,说话摇头晃脑,洋洋得意,恨不得将沈鸢踩入尘埃,“有那样不知廉耻的母亲,她竟还敢入城,也不怕丢了沈家的脸。”
  沈殊抚着腕上的手镯,没发话。良久,她弯唇:“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婢女笑笑:“回姑娘,五年了。”
  “五年,怪不得。”沈殊一手抚额,和颜悦色,“会认字吗?”
  婢女心中一沉:“不、不会。”
  沈殊抬手,示意松开车帘,她嗓音温柔,如春风和煦:“既如此,那就割了舌头罢,省得净说些我不爱听的。”
  婢女面如土色,跌跪在地。
  八宝香车缓慢驶向长街,随着雪珠子落下的,还有沈殊轻飘飘的一声:“今日之事,若有人敢对外说半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风声回旋,婢女的求饶声如漫天大雪飘扬,一点殷红融化在雪中,如绽开的红梅刺眼。
  萧瑟冬风裹挟着重重雪珠子,沈鸢一手扶着帏帽,身影匆匆穿过大街小巷,一刻也不敢耽搁。
  双足淌过雪地,鞋袜尽湿,冷意顺着足尖往上,沈鸢如赤足立在雪中,冰冷森寒。
  黑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连头也不敢回。
  唯恐那掌柜看出端倪。
  城门口排着长龙,官兵一手拿着画像,挨个查探。
  沈鸢气喘吁吁,额间薄汗沁出。
  人群中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那重犯还找不到吗,这都多少日了,也太耽误正事了。”
  “我瞧着未必是重犯,不过是寻个由头,掩人耳目罢了,许是哪家奴仆女眷跑也不一定。”
  沈鸢心口重重一跳,漏了半拍。
  她踟蹰着往前半步,掌心后背冷汗沁出。胸腔心跳如擂鼓,面色苍白。
  凌厉的风声盘旋在城门上空,沈鸢悄声望去,城门口伫立的官兵凶神恶煞,严阵以待。
  忽而有人飞马前来,在那官兵耳边低语两句。
  雪色翻涌,隔着模糊不清的雪雾,官兵双唇一张一合。
  沈鸢张瞪双目,手指蜷了又蜷,恨不得透过唇语知道那两人说的是何话。
  是沈家知道了吗?
  明月楼掌柜殷勤的嘴脸再次晃过沈鸢眼前,上回见面,他待自己还是爱答不理的,这回却频频请自己留步,似是在故意拖延。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越往里琢磨,她一颗心跳得更欢。
  若是沈家知晓自己进城,谢清鹤的事恐怕也会瞒不住。
  沈鸢心急如焚,倏尔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惊呼,沈鸢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撞倒在地。
  帏帽摔落在地,青纱散开,露出沈鸢一张白净如雪的容颜。
  她慌忙端正帏帽,遽然往后望。
  前面的官兵闻得动静,大步流星走来:“吵什么?”
  妇人抱住孩子,叠声向官兵赔罪:“是我脚滑,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姑娘。”
  她后背背着满满当当的一箩筐布匹,身前还抱着小孩,也怪道会站不住脚。
  官兵搜寻一番她的竹篓,不曾发现可疑物件,又将目光投向颤巍巍从地上站起的沈鸢。
  “你,帏帽摘下。”
  沈鸢入城时拿脸上起了疹子为由躲过摘帏帽,此刻也依样画葫芦。
  官兵上下打量她两眼,眉头紧锁。
  少顷,他往后退开半步。
  沈鸢无声松口气。
  官兵面无表情:“可以摘下了。”
  帏帽后的沈鸢脸色惨白,半点血色也无,她掩唇咳嗽:“还请这位大人通融一二,这病实在是见不得人,若是过了病气给大人,也是我的罪过。”
  官兵眉眼冷峻,半点周旋的余地也无,他冷冰冰丢下两个字:“无妨。”
  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传来,她用力掐住掌心,尖锐的指甲在手心刻下深长的一道红痕。
  沈鸢不动声色捏住袖中的香囊,她对白邬草过敏,若是不小心碰到,全身上下都会长满疹子,疼痛不已。不到万不得已,沈鸢不会行此下策。
  她咬紧牙关,手指碰到白邬草的前一瞬,忽然听见前面有声音传来。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手中捏着画像,连眼神都不曾分给沈鸢半点,只朝同僚走去。
  沈鸢脑袋低垂,掩去眼中的忐忑不安,双手绞在一处。
  “糊涂东西,你是不是蠢!”
  他摊开画像对着沈鸢比照,“我们找的是男子,身高七尺,黑眸剑眉,眼距……这哪点对得上?还不快放行,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你我都交不了差!”
  话落,大手一扬,放行。
  躲过一劫,沈鸢忙忙躬身,步履匆忙朝城门走去。
  汗流浃背,冷汗沁湿衣襟。
  城门口风声大作,呜咽风声如狼嚎。
  沈鸢拢紧身上不算厚重的袄子,双手垂在袖中,又怕风吹落帏帽,她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往下攥紧帽沿。
  寒风彻骨,沈鸢指尖冻得僵硬发紫,她垂首迎着呼啸冬风赶路。
  山道传来阵阵策辔声,沈鸢头也不抬,只闷头赶路。
  一团黑影缓缓罩在沈鸢肩上,她狐疑转眸,冷不丁和马背上一双冷冽的黑眸撞上。
  谢清鹤高坐在马背上,飘摇的雪珠子如空中撒盐,勾勒出谢清鹤颀长笔直的身影。
  霜雪蔓延在谢清鹤身后,孤寂凉薄。
  沈鸢眼前恍惚。
  她好似……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清鹤。
  雪色渐渐在谢清鹤眉眼消融,好像刚刚的冷淡只是沈鸢的错觉,谢清鹤温声:“上来。”
  沈鸢难以置信瞪圆双目,她看看谢清鹤,又看看他身下枣红的烈马:“这马是从哪来的?你赁来的吗?不对,你哪来的银子?”
  沈鸢错愕不已,又自说自话,“你是不是没去抓药?”
  离家前她在桌上留了些碎银,那本是她留给谢清鹤抓药用的。
  谢清鹤的手仍顿在半空,他嗓音染笑:“还不上来,站在雪中不冷吗?”
  眼前的马比自己足足高出一大截,沈鸢心惊胆战,双眼颤颤巍巍,心生怯意。
  须臾,她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圈住谢清鹤。
  沈鸢低声嘟哝:“你病还没好,若是耽误了春闱可不是小事。算了,等我回去再去寻大夫……”
  话犹未了,沈鸢忽的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朝旁跌落。
  沈鸢瞳孔骤紧,惊呼声溢出喉咙:“救命——”
  一只手牢牢握住了沈鸢的素腰,谢清鹤环着沈鸢,两人齐齐摔落在雪中。
  扬起的雪珠子如棉絮,散落在二人身上。
  帏帽跌落在雪中,露出沈鸢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她眼中的惊恐未散。
  可料想之中的痛楚并未出现——
  沈鸢摔在谢清鹤身上。
  雪落无声,沈鸢一手撑在谢清鹤胸膛,双眸圆睁。
  四目相对,谢清鹤俊朗眉目映照在沈鸢浅色瞳仁中。
  她
  茫然眨了眨眼,耳尖不知不觉染上绯色,如枝头上俏生生的红梅。
  沈鸢飞快别过头,余光瞥见自己还抵在谢清鹤胸膛上的双手,又忙忙收回手。
  揣在袖中。
  沈鸢心乱如麻,语无伦次:“你、你没事罢?”
  衣裙慌乱从谢清鹤身上挪开,沈鸢站起身,伸手掸开裙上的雪珠,又转而去看谢清鹤。
  沈鸢结结巴巴:“我、我不曾骑过马。”
  她目光闪躲,“而且这马也太高了,你从何处赁来这么高大的马?若是再矮点,兴许我就不会摔了。”
  沈鸢心神不宁:“这马是谁家的?”
  她在乡下,好像从未过这般高大的烈马。
  谢清鹤唇角笑意渐淡,避而不答,只朝沈鸢伸出手:“再试试。”
  前车之鉴在先,沈鸢心中惴惴不安:“我、我可以吗?”
  谢清鹤眉眼如墨,他单手扶住沈鸢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