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57节
  沈鸢有力气恭维皇后,却没力气听净云大师念经。
  这不是阿谀奉承是什么?
  一时间,殿中落在沈鸢身上的目光都变得异样。
  沈鸢不卑不亢,福身:“娘娘召见,我自然不敢拿乔。”
  皇后不动如山,笑着道:“什么拿乔不拿乔,你这孩子就是想多了。若真的身子不适,我还能逼迫你不成?”
  言毕,又命人送沈鸢出宫。
  她声音温温柔柔。
  “马车都在宫门口候着了,若是遇上什么事,只管派人回来同我说。”
  皇后一面说,一面命人打叠行囊,又赏了沈鸢两根千年人参。
  “这是先前陛下赏的,我也用不上,还不如给亦瑾那孩子。他若是好了,也是功德一桩。”
  殿中的夫人都捂唇笑:“娘娘真真是菩萨心肠,苏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还不快向娘娘谢恩?”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屈膝行礼:“娘娘恕罪。”
  满腹不安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
  她若是今日回去,只怕虞老太医不会再登苏府的门。
  苏亦瑾本就危在旦夕,她不能让他以身涉险。沈鸢定定心神,伏地叩首:“娘娘,我……”
  皇后敛去唇角的笑意,她一只手捧着茶盏,缓慢喝了两口,出声打断。
  “苏少夫人客气了,好好的请罪做什么,总不会真的不愿意出宫罢。”
  “宫里千好万好,可终究比不得宫外自在。你们年轻姑娘家,只瞧见外里的锦绣繁华,哪里知晓内里的辛酸。”
  同皇后交好的将军夫人也跟着笑,满脸的讥诮鄙夷:“兴许是娘娘这里的茶叶好,苏少夫人舍不得。”
  沈鸢轻声:“娘娘这里的茶叶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不想出宫,却不是为着这点茶叶。”
  沈鸢垂眉,嗓音带上哭腔,“先前净云大师念经,我曾在佛前起誓,愿手抄九九八十一卷佛经在佛前供奉,只求佛祖庇佑夫君平安无忧。”
  她眼角滚下一滴热泪,沈鸢低声啜泣,半张脸埋在丝帕中,掩面而泣。
  “如今夫君这般,也不知是不是我这些日子身子抱恙,没能如期抄完……”
  一众夫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这……”
  皇后佯装恼怒:“胡说什么?佛祖慈悲为怀,哪会为着这个怪罪你?你那些经书呢,可是在寝殿?快让人拿来,供奉在佛前,也算你的心意。”
  沈鸢心口骤紧。
  皇后笑笑:“……苏少夫人?”
  沈鸢目光闪躲。
  倏尔听见廊下有小太监通传,说是谢清鹤来了。
  皇后忙道:“清鹤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满殿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谢清鹤一身绛红弹墨游麟纹彩晕锦长衫,腰间系着攒珠金带,面若冠玉,轻裘宝带。
  殿中乌泱泱跪了满地,众人齐声请安:“见过太子殿下。”
  谢清鹤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沈鸢脸上掠过,瞥见她眼角的绯红,谢清鹤脚步一顿。
  随后又泰然自若收回视线。
  皇后言笑晏晏:“清鹤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早点说,母后也好让人备下广寒糕。”
  谢清鹤淡声:“路上碰见苏少夫人的婢女。”
  皇后一怔,忽而瞧见松苓捧着漆木托盘,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太监。
  人人手中都捧着一盒经书。
  皇后怔愣不解:“这些是……”
  她目光投向沈鸢,双眼不经意缀上冷意。
  松苓福身:“回娘娘,这四十九卷经书是我们少夫人这四五日废寝忘食抄的。少夫人本是让奴婢送到佛前,可惜经书太多,奴婢一人搬不完,好在路上碰见太子殿下。”
  经书确实是出自沈鸢之手,整整七七四十九卷,不曾假手于人。
  皇后唇边的笑意染上几分牵强:“苏少夫人果真同亦瑾伉俪情深,病中还不忘为他抄写经书祈福。”
  众夫人跟着附和。
  “这么多的经书,怪道苏少夫人精神不济,若是换作我,没有十天半个月,定是抄不完的。”
  “废寝忘食只怕还不够,我瞧着得不眠不休罢。苏少夫人也真是的,便是再心急,也得顾着自个的身子,若是苏公子知道,只怕该心疼了。”
  虚惊一场。
  沈鸢拿手帕抹去眼角泪珠,掩唇低语:“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夫君安好。”
  她声音压得极低,可不知怎的,提到“夫君”两字时,沈鸢感到上首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待她再次抬首,却见谢清鹤漫不经心捧着茶盏,一口一口抿着。
  坤宁宫一派祥和,哪有先前的剑拔弩张,争锋相对。
  年轻的姑娘拿团扇半遮脸,悄悄窥视上首的谢清鹤。
  皇后喜闻乐见,朝下首的一个年轻姑娘道:“明儿,你过来。”
  那是当今龙虎将军的女儿,沈鸢昨夜也曾在册子上见过。
  龙虎将军驻守边关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常年征战在外,龙虎将军对这个女儿有求必应,舍不得她早早嫁人,一直留到今日。
  女子鬓间半点珠翠也无,靥笑春桃,荷衣翩跹。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执在手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她羞赧上前,施施然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一身素白春衫,腕上不见一点珠玉。
  皇后抿唇,从腕间褪下一个嵌珠金手镯,套在女子手上:“虽说是听经,可你穿得也太素净了些。园子的重瓣牡丹开得正好,清鹤,你陪明儿一道去。”
  往下的话沈鸢不曾听清,她昨夜一宿不曾合眼,神思倦乏。
  沈鸢一手揉着眉心,借着更衣的由头,扶着松苓的手缓慢离开。
  四下无人,园中花光树影。
  松苓长松口气,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些经书是先前沈鸢为谢清鹤抄的,彼时她以为谢清鹤在雪崩中丧命,茶饭不思,终日将自己锁在佛堂。
  没想到当日抄的经书,竟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沈鸢摇摇头,感慨世事难料:“还好你来得及时。”
  松苓不敢矜功自伐,实话实说:“我其实并未做什么,只是照着殿下的话,将经书送到坤宁宫。”
  沈鸢骇然:“那些不是你从沈府拿来的?”
  松苓哭笑不得:“少夫人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即便真是我从家里拿来,也不可能这么快。”
  从沈家到宫门口,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时辰。
  沈鸢一时糊涂,竟忘了这茬,她不解皱眉:“总不会是他未卜先知。”
  即便是,谢清鹤哪会这样好心。
  “管他是什么,少夫人安然无恙就好。”松苓不以为意。
  日光满地,柳垂金丝。
  松苓仔细搀扶着沈鸢在一处石凳坐下:“少夫人还不曾用过早膳,我去取些糕点来,不然等会净云大师过来,可就真来不及了。”
  话落,匆忙离去。
  石凳垫着一方丝帕,可坐着仍是透凉。
  沈鸢起身,忽的瞥见身后树上勾着的一只纸鸢。
  光影叠着参差竹影,摇曳落在脚边。
  那只纸鸢也是只美人鸢,同沈鸢先前的那只相差无几,只是画上美人不同。
  沈鸢愣愣盯着缠绕在树上的美人鸢看了许久。
  她想起苏亦瑾托人送入宫的美人鸢,纸鸢上的美人本是锦裙缺了一角,却让苏亦瑾用木兰花补上了。
  离近了,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木兰香气。
  想到苏亦瑾,沈鸢眼中再次染上水雾,眼中笑意渐淡。
  也不知道他如何了,后背的旧伤还会不会疼?虞老太医既然能治好谢清鹤的伤,想必也能医好苏亦瑾。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沈鸢心神不宁,呆呆望着纸鸢出神。
  蓦地,耳边落下阴沉冰冷的一声。
  “……在看什么?”
  沈鸢猛然转首,猝不及防和谢清鹤撞上视线。
  一双如秋水眸子潋滟水波,鬓云乱洒,细润如脂。
  不知怎的,沈鸢忽然不想让谢清鹤看见那只纸鸢,看见自己眼中还未来得及掩藏的愁绪。
  她抬手。
  扑进了谢清鹤怀里。
  满树梨花飘落,淋了两人满身。
  良久,谢清鹤缓慢抬起一只手。
  手臂抬至半空,又缓缓收回,最终还是没落在沈鸢后背。
  “我暂时不会同她成亲。”
  谢清鹤冷声丢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