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难怪,她今日只瞧见了薛玉。
  薛如言与薛砚明都未出现在家祠里。
  薛如言被薛瞻打趴在床,想来心烦大过身体上的疼痛,便是能下地行走,也没脸来罢。
  而薛砚明,想必是二叔出面,将他关在院里反省了。
  “不去,你若无事就回去。”俄顷,薛瞻答了他先头那句话,又牵起商月楹的手抓在掌心,“我与你嫂嫂还有事,先走一步。”
  薛知安目光狡黠,圆眼稍稍眯起时,反而更像桃花目,离得远了,见他还遥遥紧盯着这厢,商月楹满面染上绯色,强硬将手给拽了出来,“你、你往后未得我允许,不许随意牵我。”
  廊下,二人一前一后站着,薛瞻旋身看她,坦率道:“我想牵。”
  商月楹一噎,索性闭了嘴,不与他搭话。
  春桃与双生子始终跟着二人,春桃机灵,晓得夫人与都督之间有了变化,虽说她说不出来何处有变化,却仍为主子高兴。
  夫人美,都督俊,站在那里怎么瞧怎么配。
  正靠着廊柱托腮瞧着,一侧耳朵往外伸了伸,春桃侧眼去看,就见倪湘身旁的文妈妈正往这边来,春桃暗暗不耐‘啧’了一声,不过拧眉瞪了几眼过去,文妈妈就已行至商月楹身前。
  她生得消瘦,两个眼窝凹进去,深不见底,先是与薛瞻见了礼,而后才望向商月楹,笑道:“少夫人安,不知少夫人当下可得空?”
  “......何事?”商月楹将她上下扫看一眼。
  文妈妈:“姨娘得知少夫人过来,便想着将勾了花样的几方帕子送上,姨娘原是学过几年绣技的,虽拿不出手,但到底比旁的绣坊绣得......”
  “知道拿不出手,还敢拿来污她的眼睛?”薛瞻蓦然冷声打断文妈妈的话。
  文妈妈乍一惊,忙又做低姿态,“......是。”
  薛瞻:“说,到底是何事,有半句假话,你这舌头也不必要了。”
  商月楹背脊淌过一阵麻,想是鲜少听这般直言又残忍的逼迫言语,她僵着唇畔,见文妈妈湿了鬓发,便冲她笑笑,“他爱开玩笑,妈妈不妨直说。”
  其实见文妈妈欲言又止,她就暗暗猜想了几分,但她不好戳穿文妈妈,只叫她自个说出来。
  果真,文妈妈将头垂得更低,“是、是大爷吩咐奴来请,旁的没说。”
  商月楹了然,不由侧目睇薛瞻一眼,“等我片刻?”
  薛瞻拧眉,“你不去也无事。”
  商月楹:“公爹唤我这做媳妇的过去,定是有话要与我说,叔公叔婆们都还在呢,礼数不做足了,没得叫人笑话,都督便去门口等我片刻罢。”
  知她是个坦率性子,又拗极了,薛瞻只好点点下颌,“叫元澄跟着。”
  商月楹没好气嗔他一眼,“我有春桃就行了,他一个大男人,怎好去姨娘的院里?”
  唯恐薛瞻执意叫元澄跟着她,商月楹忙朝春桃招手,旋即跟在文妈妈身后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元澄:“......大人,我还跟不跟?”
  薛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半晌,收回视线,亦抬步往外走,“她不愿,就依着她,去门口等着。”
  .
  这厢,商月楹领着春桃跟在文妈妈身后走,心内却盘算着甚么。
  俄而,文妈妈停了步子,弓身笑请她进院门
  。
  商月楹抬眼细细扫了一圈,只扯了半边唇笑,暗说这薛江流当真把个倪湘往心尖尖上放,这栖身的院落,竟比她的花韵阁尚还讲究几分。
  文妈妈时不时回首窥她有没有跟上,商月楹定定神,端起往日里应付那些官宦女眷的微笑,在她身后打帘进了待客的堂屋。
  抬眼一瞧,薛江流与倪湘绕桌而坐,薛江流仍板着一张脸,倪湘见了她却‘哎哟’一声,忙将她拉到身前来,“少夫人,快坐罢,奴婢替您斟茶去——”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一霎会意,低眉顺眼退了出去,将门大敞着,而后左右各站一边。
  倪湘是不是去斟茶,已不去细究,静息片刻,商月楹绕着指腹打圈碾磨,唤道:“公爹。”
  半晌,薛江流淡声应下。
  商月楹:“公爹唤儿媳过来,是有事要与儿媳说么?”
  她眼瞧薛江流稍稍干燥的双唇开了又合,那张古板严肃的面容有了别的情绪,倒通人情不少。
  许是看出他将要说出口的话还需斟酌几番,短时间内,商月楹就静静等着。
  外头凉爽,屋内却沉闷得像还未落雨的净池。
  商月楹端坐在圆杌上,垂首数着指腹上的圈,将要再重复数上一遍时,薛江流总算开口。
  “你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他道:“你婆母去得早,倪姨娘做不得当家主母的主,有些话便由我与你细说。”
  想是打开了话茬,再启声时,他眉心那道紧拧出来的折痕被拉扯开,“他......清时他,乃一房长兄,虽说我平日是严苛了些,可仍时常教导其兄友弟恭。”
  “上回那件事,我便不与他计较了,叫你过来也没旁的意思,你既是他媳妇,有些话,由你来说,倒也好。”
  薛江流仍在说:“他如今掌管骁骑营,性子却比从前在兵马司时更为蛮横,你瞧他给他弟弟打的,这些我都不追究了,只希望你为人妇,常伴他左右时,多提醒提醒他,合该为长兄表率,不可再胡乱与家里人动手。”
  他蓦而将身子往前倾,沉声道:“引他往正道上走,明白了么?”
  商月楹垂着脑袋没吭声。
  薛江流耐性极差,在那头探着身子瞧她半晌,也只瞧见一个乌溜溜的发顶,深吸一口气,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老大媳妇,你可明白?”
  然则,商月楹心怀一丝愤然,怕薛江流瞧出端倪,只好将脑袋低着。
  听他复又问自己,商月楹闭了闭眼,一时没忍住,冷道:“月楹不明白。”
  薛江流一怔,顷刻间起身往前几步来,“那你倒说说,到底是何处不明白了?”
  嗓音比方才大了不少,连屋外伺候躲懒的婢女都倏而站直了身子。
  望着窗纸外那些模糊身影,商月楹静静平息,俄而,忽然问了个颇为尖锐的、不该她问的问题,“公爹,今日祭祖,你却被族老训斥,眼下作何感想?”
  长辈之事不该妄论,尤其她尚且只是嫁进来的儿媳,商月楹自幼熟知这些礼数,依着秦意的意思,一路稳妥走着。
  此刻却忽然不那么想恪守成规,想放肆一回。
  薛江流怔松片刻后,怒意渐起,微眯眼眸望向她,目光冷硬得像把利刃,似要将她刺穿,“......你说什么?”
  商月楹索性起身,伏腰与他行礼,才不咸不淡答道:“月楹是小辈,本不该妄议长辈之事,原也不想与这些事牵扯上关系,是公爹给了月楹这个机会掺和进来,那月楹便不得不说。”
  “公爹,您口口声声称兄友弟恭,又暗指夫君如今有权有势便不将自家人放在眼里,究竟意在何为?”
  她挺直身板,始终不曾低着下颌,仍徐徐道:“月楹想,叔公们训斥公爹,定然不仅仅是因为旁的琐事,而是公爹实属偏心。”
  “二弟弟没能考中进士一事,月楹亦听说了,实则,二弟弟若放宽心来,来年再考,必能高中,公爹也不必将我唤来。”
  “公爹唤我来,不是要我督促夫君,而是二弟弟前头才闹了一遭,与三皇子一党暗自有牵扯,夫君恼了他,公爹是还想替二弟弟留条后路,是么?”
  她正视薛江流惊诧的眼,一字一句道:“公爹是想,二弟弟始终与夫君血脉相连,您最了解二弟弟,知他心高气傲,经此春闱,便知他日后哪怕入朝为官,亦有吃亏的时候,所以,公爹便想来维护夫君与二弟弟的兄弟情谊。”
  “可惜,”她摆摆脑袋,扯出一丝笑,“公爹,您找错人了。”
  薛江流哑了声,眼眉却往下压着,沉得骇人,却仍听面前这看似乖顺的儿媳喋喋不休。
  商月楹颇有豁出去的架势。
  此番一席话说出来,她顿觉舒坦不少,索性又问道:“公爹为倪姨娘的儿子费心思,愿意为二弟弟低下脸面来求我这个做儿媳的,可有想过,今日祭祖,还有亡人在天上看着您?”
  “公爹想叫月楹帮着有娘的孩子去劝夫君,可曾想过......”
  她静静望着薛江流,目光像一团浸水的棉花,只悄无声息趁他不注意,覆盖上去,“可还记得,尚还有个长子,是没娘的?”
  甚么狗屁嫡庶,长兄至上,而今,她冷眼瞧着,总算看透这大房是何魔窟。
  难怪,难怪他不愿回来,难怪他不愿叫她踏足此地。
  薛江流被接二连三的质问刺得阖了阖眼,这话,偏生从商月楹口中说出,撞破的隐秘与被窥视的难堪将他齐齐缠紧,他竟一时寻不出话来堵她的嘴。
  儿媳不惧他,犟着身躯立在他眼前,高扬的下颌竟在一瞬与长子年少时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