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争储是必然之事,只如今尚缺一个时机,你便是躲去山里,那些党羽也不会放过你这块肥肉。”商恒之吃罢他一子,脸皮不复在商月楹面前的温和。
  眯起的眼眸像把利刃,望面前人一眼,像要将他剖开,语气斩钉截铁:“你迟早要入瓮。”
  薛瞻未启声,敛了伴唇的笑,平静看向商恒之。
  静室只余袅袅烟雾,阖紧的门上仿若拴紧一把暗锁,将他二人关在里头,不论出个结果来,便无人递上锁匙。
  商恒之:“你早已半只脚踏进贵宦弄权的漩涡,如今再想抽身已是难事,那几方势力,你总归要选择一方。”
  他伏腰往前细瞧棋局,将自己指上一指,“想必你在求娶檀娘前,早已探查过我商恒之的底细,我人至中年,便是进翰林院也不过往前数几年的事,我是寥寥众生里的平凡人,你岳母,檀娘,我们都是如此,我与你说这些,并非以岳父、同僚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父亲,肩担责任的长者,”商恒之满目平静,道:“上回我已与你讲过,我的檀娘,是因陛下赐婚才不得不嫁与你,我在此事上犯了浑,才叫你占去先机,但如今那把权利的箭已在弦上,我却愿意做个临阵退缩的胆小之辈。”
  他牵起唇角,平视始终沉默的薛瞻,笑一笑,“如若你终要迈进去,不妨提前告知与我,你我前去陛下面前,共要一纸和离。”
  他道:“我只要檀娘一世平安。”
  言毕,他沉默几瞬,静
  候对面这人的回答。
  风起长廊,影影绰绰,当先探出半边的赤乌不晓得何时又隐去,沉闷了半日的云雾复又聚集在一处,一声闷雷,撕开口子无情砸落的雨接踵而至。
  薛瞻终抬眼,与之目光交错,沉静幽深的乌瞳里无喜无悲,却又像一汪温泉,穿透凿破的石隙,淌淌而流,“岳父,我不可能答应和离。”
  同样的话,他与商月楹亦说过,哪怕换了她父亲在此,他亦更斩钉截铁。
  他垂目去瞧棋局,哂道:“即便我身入棋局,亦有能反扑的机会,我是块任人争夺的肥肉,还是块咬一口唇舌尽烂的顽石,也得旁人试试才知道。”
  “清时既与岳父岳母都成了一家人,自是懂得分寸,你们视若珍宝的人,在我身边,亦同样是珍宝。”
  他默然一瞬,方道:“哪怕我身死,珍宝亦如从前。”
  商恒之言语里的抵触与疏远,他听得明白。
  摸心而论,若他与商恒之调换立场,他或许能比商恒之更甚。
  商恒之与秦意,从年少夫妻走到如今,日子窥不见疮痍,唯余安稳二字,他又何尝不懂夫妇二人的舐犊情深。
  这般能为对方甘愿付出的真心,他以往二十几载,亦拥有过。
  但,他亦失去过。
  同样的东西,他必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他不能放手。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共筑她口中千般万般好的家。
  风雨也好,勾心斗角也罢,是他该承受的,他不会叫她跟着承受半分。
  良久,薛瞻垂眼望手中的棋子,嗓音放得很低:“岳父,相信我,我会让她一世平安,一生顺遂。”
  .
  在书房辗转一盘棋局,再跨门而出,雨已是淅淅沥沥。
  骤然,薛瞻往廊庑尽头遥望一眼,元青不知何时就侯在那厢。
  步伐稍作停顿,薛瞻不紧不慢徐行过去,“何事?”
  元青敛眉颔首,低声道:“大人,流光阁那位得罪夫人的孟掌柜失踪了。”
  略一顿,他又贴耳靠近,说了甚么暂未晓得,却见薛瞻两条山峰似的眉愈拧愈紧。
  稍刻,薛瞻沉沉启声:“知道了。”
  元青退下后,薛瞻抬眼扫量,撞见昏沉的天,寻廊下伺候的婢女问上一句,只拐了步子往揽月阁去。
  说陪着一道午憩,秦意却只打了半刻钟的盹,见商月楹陷在榻里睡得又沉又香,吩咐春喜等婢女不得擅扰后便自顾离去了。
  这厢,春喜与两个圆头圆脑的三等婢女蹲在檐下赏雨,忽觉院外有人撑伞而来,细了瞧,不是姑爷又是谁?
  姑爷行至身前,问:“她醒了么?”
  春喜眨眨两个圆溜溜的眼,放低一把嗓,悄声答道:“姑爷,小姐还睡着呢。”
  薛瞻点点下颌,收了伞,推门跨了进去。
  商月楹酣眠至申时半刻,方睡眼惺忪转身,朦胧一睁眼,不见秦意,却见薛瞻倚靠在她寻常瞧话本的矮榻上,未阖眼,静静呆着。
  “......薛瞻,”她启声,略有一丝哑,“我阿娘呢?”
  那人偏目望来,遂起身行至桌前,淅淅沥沥倒满一盏茶,复又打帘进来,一步步靠近她,单手拂开纱帐,“先喝几口。”
  商月楹抬手揉几下眼,接了杯盏轻饮几口,又瞧他将杯盏送回桌边。
  她反撑两条胳膊将上半身往床沿靠,闭着眼,道:“外面下雨了?”
  薛瞻应了一声。
  许是又待在同一片天地,商月楹好容易想起那个仿若被蝶翅轻扫双唇的吻,纱帐垂落一角,偷瞧他一眼愈发朦胧,磨一磨红唇,她复又开口:“我爹爹,与你说了什么?”
  她可不信爹爹唤他过去当真是为下棋。
  熟料薛瞻并未答她,只立在她的帐外,忽道:“楹楹。”
  怎的又如此唤她!
  商月楹抬臂掀起纱帐一角,因午憩方醒而湿漉漉的眼眸把他一瞪,道:“你好好说话。”
  什么楹楹,听得她两条腿都麻了。
  薛瞻往前走一步,吊起一侧硬朗的眉,笑笑,“不许我唤楹楹?”
  “那......檀娘?月楹?又或是卿卿?”
  他愈多说一道称呼,商月楹的两腮就益发红,她瞪圆两个乌溜溜的瞳眸,“......你疯了?”
  薛瞻扯了唇畔低低一笑,歪着脑袋在她软嫩的腮旁轻啄一口,而后一字一顿道:“我没疯,就是不想总唤你夫人。”
  商月楹忙撑着身子往后靠,“你怎的又亲!”
  薛瞻:“楹楹美,我想亲。”
  商月楹觉着不用照镜,左右两个脸皮定然红透,她扯来软被一蒙脑袋,嗡着缩着当鹌鹑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你、你不许乱讲话!这是我家!”
  床榻边缘往下陷进去些许,商月楹听他吭吭而笑,复又伸手来扯她的遮羞被,“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商月楹忙拽紧掌心的半截软被,喊道:“你捉弄我,我不出来!”
  却听他再三肯定:“放心,我保证不捉弄你。”
  他极有耐心,静静等她自个掀开软被露出脑袋。
  商月楹复又一个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对视间,总有些东西会变得微妙,他这般不遮掩的眼神,仿若从她嫁进都督府第一日便开始存在。
  他从不躲避,倒说商月楹如往常那般,总飞快扑扇几下羽睫,仓皇挪开。
  她撇开脸望床榻角落瞧,不知在瞧软被细细密密的针脚,还是在窥她一颗扑腾跳去角落的心,“......我出来了,你要与我说何事?”
  薛瞻:“柳玉屏与五皇子的事有消息了。”
  此话一出,那颗心蓦然归位,她翻身撑过去,一霎靠近他的脸庞,惊喜地扯开唇畔笑,“真的?”
  两片红唇盈盈长着,凑近了,在花圃里揽她入怀嗅到的那抹甜腻香又涌进鼻腔。
  薛瞻稍稍转脸,“称不上是好消息,可还愿意听?”
  果真,就见那两条蜿蜒小径般的细眉紧紧一蹙。
  她有些许茫然,“还是坏消息?”
  不待他答话,她又摆摆脑袋,两个手掌拍一拍额间,点头道:“你说罢,我准备好了。”
  薛瞻忽而起身,瞥一眼被她胡乱踢去床侧一角的一只绣鞋,道:“下来说。”
  商月楹点点头,她原也只脱了外头那件短褂,将其穿好,放下纱帐理好脑后的发丝,她轻轻一拍,觉着并无不妥,遂掀帐寻她的绣鞋。
  两条腿方落下一瞬,复又抬起,她‘咦’了一声,抻头搜寻几眼,却仍未瞧见另一只绣鞋。
  她悻悻收回视线,睇他一眼,“就这样讲吧,我觉着坐在榻上比较舒服。”
  薛瞻立于她身前,听了这话,只讶然望她,“发髻松散了许多,夫人爱美,不重新梳理梳理?”
  那张施妆傅粉的脸庞闪过一瞬羞赧,飞快抬手去摸一把脑后的发髻,果真抿唇道:“......那你将春喜唤进来,我的鞋有一只不见了。”
  岂料薛瞻仿若就等她说出这句话,弯腰抄过她的膝弯,腾空抱起她,不紧不慢往她从前堆放话本的桌案那头去。
  一瞬,商月楹窥清他的意图,晃一晃只穿罗袜的双脚,拧嗓道:“好啊,你当真诡计多端!”
  她被轻轻搁在桌案上,薛瞻拿了沾湿的帕子替她净面,寻了妆匣的梳篦替她解开发髻梳理乌发,偏不替她去捡那消失的绣鞋。
  商月楹撇撇唇,哼出一声,不与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