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景佑帝细翻片刻,才知自半月前,陇右边缘一带燕州清水县的几个村落仍出现旱情,田地干裂,得不到水洼滋润,连片绿都窥不见。
  好在村民大多有蓄粮的习惯,可再多的粮,也抵不过老天迟迟不降雨,一合计,便联合村民往县衙闹,质问朝廷为何不管他们这偏远地界的百姓。
  官民冲突常起口角,当先一人为了将此事闹大,生生往衙门里闯,熟料不知是何人推搡,一头撞在柱子上,竟就此断了气。
  人皆有瞧热闹的心,便是与自己无关,寻人亦爱说上几嘴。
  于是,此事益发往外传,不出三日,传进了陇右节度使常真的耳朵里。
  常真接到消息,当即前往清水县。
  陇右地势颇高,常真头顶烈日,跨马前进,先是瞧见寸草不生的黄土,而后又听一阵吵嚷,派人打探才晓得,是那帮村民又欲往上头告。
  便说这常真立时拐马往县衙去,捉了那县衙老爷便问:“此处干旱为何不上报?朝廷早已多次拨下款项,你这老爷是如何当的!”
  熟料县老爷自知闹出人命已万分惶恐,听了这话却有一瞬怔愣,“拨款?大人,下官可从未见过金银一角啊!”
  此番轮到常真怔住。
  偏他不信,寻来县衙账本,细细查看之下却也不得不信。
  那些款项,压根就没落到清水县来。
  可当下紧要的是清水县已有多处农田饱受干旱,常真只得按下疑心,当即加派人手,修渠引水。
  兜兜转转过去半月,事态渐渐平息,常真终能抽身追查款项一事。
  细查之下,才晓得往清水县拨来的款项,早已经由燕州贪官之手,连一个铜板都尚未流入清水县。
  常真怒极,忆起此事乃赵渊主事,怕底下官员糊弄,索性绕开赵渊,一道折子直接送进了驿站,不再入赵渊的手。
  若非村民闹出的动静太大,清水县兴许之后要死更多人。
  众生平凡,能填饱肚子,不受饥肠辘辘折磨,已是陇右这等偏远之地百姓的毕生心愿。
  可当先杀出寥寥贪官来,清水县的百姓尚不知情,身心折磨下的怨,不会留在原地,只会悄无声息爬向汴京,爬向坐在龙椅上高枕无忧的上位者。
  此事细细追责,的确乃赵渊过错。
  他若多上心,甚说亲自去往陇右,又有何妨?
  可偏他没有。
  景佑帝冷目瞧着肩背发颤的儿子,沉声问:“此事疏漏,是你犯了错,你打算如何做?”
  赵渊当即一抬头,答道:“自是追查燕州贪官!好给父皇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却见三皇子赵勉暗暗摆首,做叹气模样持笏而出,“父皇,儿臣认为四弟此举不妥!”
  景佑帝未吭声,只淡淡乜他一眼。
  赵勉道:“常真虽说力挽狂澜,可到底迟了些,当先要紧的,合该还是派人多多修渠,稳打稳扎,切莫再犯同样的错!”
  戚氏一族几个在朝为官的宗室子弟窥一眼景佑帝的面色,见他眼眉稍稍放松,忙站出列,弓身附和道:“陛下,臣等认为,三殿下所言极是——”
  眼瞧景佑帝龙颜稍霁,赵勉党羽只觉机会来了。
  傅从章当先出列,
  丢了个颇为尖锐敏感的问题,“陛下,恕臣直言,此事出如此大的纰漏,四殿下到底疏忽,依臣看,此事已不便再由四殿下经手......”
  朝臣借以笏板遮掩,偏目对视,暗斥这傅从章当真是个老狐狸。
  赵渊办事不利,说得像赵勉愿意替做弟弟的擦屁股。
  打量他们不知,冲的是燕州贪腐一事去的。
  字字未提,却字字露馅。
  贪腐一事,赵勉若办得漂亮,还愁争储机会么,直接入主东宫好了。
  既傅从章挑白了讲,二皇子赵郢党羽亦蠢蠢欲动,称二皇子为兄长,与四皇子一脉相承,办此事更为妥当。
  这厢,戚家又借机踩上赵郢几脚,只话里话外言,赵渊方犯下错事,赵郢这做哥哥的,就莫淌进浑水里了,没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底下官员争执不休,景佑帝却只盯紧赭黄袖摆。
  吵嚷间,景佑帝不重不轻烦躁啧声。
  殿内立时默然。
  景佑帝抬眼,浑浊的眸色扫量满殿的脸皮子,龙威虽余,却仍震慑,待得朝臣将脑袋压得死死的,景佑帝方启声,问的却是一直沉默的五皇子赵祈。
  “祈儿啊,方才你三个哥哥都讲罢如何解决,你年岁最小,倒也与朕说说,当先最紧要的是什么?”
  一霎,所有视线都往赵祈身上落。
  薛瞻偏目扫量,暗道此人光这般瞧着,难以看穿他是个心机深沉之辈。
  不动声色扯开唇畔的讥嘲,薛瞻在心内思量,只说今日这龙威,兴许要赵祈来抚平了。
  但见赵祈持笏出列,稍稍抿唇,弓身答道:“回父皇,儿臣谬见,圣人常言,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儿臣常听汴京百姓言,父皇乃仁君,陇右虽远,陇右的百姓虽不能享父皇庇佑,却仍是父皇的子民,儿臣认为,此番最紧要的,是先安抚好清水县的一众百姓。”
  “常真虽代为效劳,已及时补救,可清水县百姓心中是不是有怨,殿中众人无法感同身受,自是无法得知。”
  景佑帝眸色微闪,放平许久的唇角渐渐有了弧度,“说得不错,祈儿继续。”
  赵祈又道:“燕州官员贪腐,想必不是一时,自古卷进贪腐案的官员都将身陷牢狱,既已被父皇知晓,便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怕放他们再逍遥快活几日,又有何妨?”
  “可百姓不同,”他话起,铿锵有力,“我泱泱大国,可以失去数以万计的贪官,但,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得庆元庇佑的子民!”
  言语甫落,以柳如淙为首的清流一派,当即出列,“陛下,臣等附议——”
  柳如淙道:“陛下,去岁秋末,五殿下将盐税一事处理得妥当,殿下年岁虽不如其他几个殿下,行事却稳当,依臣所见,五殿下提议,不无道理。”
  薛瞻不动声色握紧笏板,失笑窥一眼面色骤变的傅从章,以及余下赵郢赵渊兄弟俩的党羽,见其面上皆是错愕之色,不由嗤嗤一笑。
  赵祈韬光养晦许久,若非景佑帝点名,当说应该会继续蛰伏。
  此番却一语击中帝心,又得清流一派推崇。
  难怪这些个党羽的面色,难看至极。
  不知几晌,景佑帝摆摆手,“祈儿说得对,此事慎重,便交由户部善后,旁的,之后再议罢!”
  话锋一转,他又道:“渊儿,你办事不利,想必心思已不在政事上,百姓有难,你瞧不见,这兵马司,想来你也不必再掌管,你可有意见?”
  赵渊颤着下颌阖紧双目,难掩心中懊悔,“......儿臣,谢父皇隆恩。”
  这话,便是将此事定罪,重罚赵渊,却也不曾叫任何一个皇子接手,只叫户部插手去办。
  朝臣们细细琢磨,只觉这皇子之间还有得斗,却也不便再出言,只齐声附和:“陛下英明——”
  此事揭过,金銮殿总算拨开乌云见明日。
  景佑帝瞧着赵郢赵渊,近乎无声叹一口气,辗转揉捏眉心,忽道:“朕记得,皇后生辰快到了。”
  礼部尚书王大人忙应声,“是,陛下,不知这......”
  往年皇后的生辰阖宫热闹,琼林玉宴,可......
  王大人悄悄瞄一眼地上的折子,只暗呼差事难办。
  景佑帝摆摆手,“皇后与朕多年夫妻,朕的子民,亦是她的子民,便是要大办,皇后亦不会点头,便只当成寻常家宴办吧,届时都将夫人带进宫,君臣一家好好吃个饭。”
  .
  下朝后,裴宿扯松闷得燥热的衣襟,三两步追赶上薛瞻,复又拍一拍他的肩,“都督!”
  薛瞻回首一望,吊起一侧眉,冲他扯开一线笑,“裴大人。”
  裴宿瞪圆两个眼,想是未料想薛瞻竟冲他笑,毕竟,头回与他打招呼,那脸色还像自个欠他银子呢。
  好在他反应快,当即并排与薛瞻徐行,用肩去搡他,“欸,我家夫人与你家夫人私下姐姐妹妹地唤,我与你哥俩好,你没意见吧?”
  不待薛瞻答话,他又擦一把鬓角的汗,自顾道:“好兄弟,我比你大半岁,便当是你的哥哥了,老弟,哥哥问问你,你家那两个弟弟是不是铁了心要与三殿下绑在一处?”
  薛瞻步伐一顿,又状若无事继续前行。
  裴宿背过身,面朝薛瞻倒着走,朝他挤眉弄眼,“哥哥前几日可瞧得清楚,谭家那浪荡子伙同戚家大郎,与你两个弟弟在一处吃酒呢,欸,不是我讲,你瞧着也是个聪明人,你两个弟弟怎如此......?”
  如此蠢笨。
  薛瞻在心内替他说罢未挑明的话。
  面上不显,他稍稍停步,正视裴宿溜圆的两个眼,“说完了?”
  裴宿眼眉一弯,忙摆手,“哪能呢,嗐,不说这个,我想问问,宫宴那日,你可想好要与夫人穿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