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商月楹逗弄春桃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央着她唤自个阿姐。
  春桃自知身份,哪敢唤出口,常常也只是涨红一张脸,摆着手躲开她。
  往年在商家,每逢商月楹生辰,商恒之总问商月楹想要甚么,商月楹甫一回院子,又问春桃想要甚么。
  春桃不搭话,商月楹便自顾寻些珠花送与她,又或说是旁的她爱吃的点心。
  想到此处,春桃佯装揉一揉额心,笑嘻嘻道:“今年不一样哩,夫人嫁了人,与都督修得圆满,奴婢的心愿可要好好琢磨。”
  商月楹遂笑一笑,只在心内咂摸着该寻个甚么玩意送与她。
  却说这厢收拾得热火朝天,那厢许临绍却叩响了都督府的门。
  引泉晓得他是何人,忙请他进府,旋即转背去唤商月楹,孰料许临绍三两下揪紧他的衣领拽回身,不耐啧声,“急着跑什么?我话都没讲一句呢,我不是来寻妹子的,你把你家大人唤出来,我有话与他讲,进去了又是饮茶又是这样那样,麻烦得紧。”
  薛瞻闻声出来时,许临绍正歪着身子靠在廊柱旁赏雨。
  见了他,先上下扫量一圈,吭笑两声,“你还真会算计,受了伤跟个没事人似的,我妹子没流几滴眼泪?”
  薛瞻:“还是多谢副使相助。”
  许临绍斜眼睇他,“今日金銮殿的事我可都听说了,你要与五皇子前往燕州去。”
  “我来呢,也无旁的事找你,其实你将妹子托给我照看也无不可,可我又琢磨几晌,觉着妹子未必愿意依附我,”许临绍倏而站直身子,三两步跨去薛瞻身前,低声道:“三皇子羁押天牢,我会替你照看着,此去燕州匆忙,商伯父与秦姨来不及嘱咐,我托大来嘱咐一句。”
  雨势渐大,风益发凉飕飕的,许临绍紧盯着薛瞻的脸,几晌沉声道:“记着,我妹子怎么去,就该怎么回。”
  因梁畚身死,又早已知晓十处藏银处,佯佯跨马出了汴京,再行几十里,赵祈便吩咐着换了舒适的马车。
  为着不引起旁人怀疑,赵祈与薛瞻计划抵达燕州后再盘踞半月。
  往燕州赶的路上益发寒冷,车轴声不知卷走多少昼夜,薛瞻肋下的伤不知不觉已好全,抵达燕州后,便与赵祈一道寻了城外一间宅子落脚。
  当夜赵祈进了趟燕州城,往衙门走了一遭,冷声将梁畚卷走户部款项一事告知。
  复又与众人言明他此番奉皇命前来,那帮官员冷汗涔涔,心内暗骂好个梁畚,贪得厉害却不叫他们晓得,面上却连连应声,只讲会配合赵祈,哪怕挖遍燕州城,亦会将藏银处找出。
  本就是装样,赵祈故而不多留,只讲薛都督一道同来,宅子里缺几个伺候的下人,叫燕州官员挑几个机灵的送去。
  而后的日子里,赵祈白日里同薛瞻往外去,装模作样与官员搜寻,夜里却是与夫妻两个推杯换盏,好不痛快。
  .
  大约是山高水远,这样的痛快一丝也传不回汴京。
  因赵郢在金銮殿揭发赵勉与梁畚私下来往,复又唤薛家四郎上殿,牵出萝卜带出泥,赵郢赵勉一并受罚,却叫赵祈与薛瞻前往燕州,汴京那些个官员再迟钝,也总算惊醒,薛瞻那厮投靠赵勉,不过是假象。
  细细咂摸,薛瞻何时摆出过投诚的姿态?
  官员们心内盘算,只暗呼薛瞻这厮当真心机深沉,兜了好大一个圈子骗过了所有人!
  永宁侯府,薛江流砸碎了满屋玉器,脸色白得似外头枝叶下的寒霜,骇着一双眼,几晌才将话给吐出来,“逆子!逆子!好个盘算,好个心机!连他老子都防着!三皇子羁押天牢,我薛家二子同他凑得那么近,若陛下想起清算,薛家焉有命在!”
  “他倒好,另攀了富贵往燕州去了!”他砸碎满屋子的东西还不解气,又一路掀倒好些个桌椅。
  薛如言在一旁慌神,却还晓得劝一劝他,“父亲,父亲,别砸了!”
  薛江流的官职这些年止步不前,原本暗暗搭上了工部邹大人的船,未料金銮殿一事,这邹大人倏然避他如蛇蝎!
  心内恼极,薛江流转背重重扇了薛如言一耳光,“你好好读你的书能怎的?晓得你投靠三皇子那日我就该将你拘在府里!现下好了,满意了?往后你再考中进士又如何?陛下、哪怕是日后的新帝,晓得你曾替三皇子办事,又岂会赏你个体面的官身?”
  薛如言脸皮子被打得歪向一边,身躯踉跄几下,闻声薛江流怒斥,抵一抵腮,讽道:“父亲,只许你与大哥往上爬,不许我另谋出路是么?”
  薛江流回首怒瞪,目光却未免有几分心虚,“......你晓得什么?”
  “我做儿子的能晓得
  什么?”薛如言吭声恨道:“你休要怪我走了歪路!我读了那么些年的书又如何?你总讲薛瞻是逆子,你瞧不起他自个拼来的官身比你高,明里暗里却用他压着我!叫我一举得中压过他!好满足你的私.欲!”
  他笑得几分凄惨,“是么,你是个文官,自然想有个做文官的儿子,薛瞻打打杀杀不晓得哪日就没命了,若有个进士儿子,往外头去讲,往你礼部那堆同僚里去炫耀,多有面子!”
  “甚说有个进士儿子,你再要续弦,你那副心肠都能稳实落进肚子里,邹家那位大人也高看你一眼。”
  “可是父亲,凭什么呢?”薛如言垂眼环扫满屋狼藉,燎着满眼的火,恨声喊道:“你官位止步于此,你想另娶邹家那妇人,靠邹大人的托举往上爬,我即便知晓此事也从未过问一句!”
  “薛瞻他年少离家,你虽厌恶他去了边关回来变了性子,虽厌恶他动辄与家里闹出龃龉,却仍受着礼部同僚对你的恭维,父亲,你心中明白,他们恭维的不是你,是做了都督的薛瞻!”
  喊过了,薛如言好笑着扶起一张椅子,歪着身子落下去,“父亲,装了这么些年,儿子总算宣泄出来,父亲也莫再掩藏了,其实父亲自私虚伪,只顾自己,这些儿子都晓得。”
  “父亲又凭什么斥责我另寻出路呢?”
  “父亲口口声声为薛家打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儿子明白,父亲也明白,可父亲是真的为了整个薛家么?要儿子讲,不如一把火烧光,咱们一齐下阴司去吧!”
  薛江流受惊窥着他,几晌才讲出话来,“你疯了!”
  骂完又忆起甚么,三两步跨去钳着薛如言的肩,沉沉发问:“邹家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薛如言满不在乎挣开,笑道:“我自个撞见,自个猜的。”
  薛江流心内那股火又泄闸似的冒出来,指一指薛如言,厉声喊道:“我不管你从哪听来的,没有的事,你从今日起老老实实在家,哪也不许去,我管不了砚明,却管得了你!”
  这样的嘱咐,还仿若从前那个严父,只事到如今,薛如言自知行错一步,已失了全身的力,无从再去计较、再去受用了。
  厅内争吵得厉害,便是谁也未曾察觉,倪湘已掐紧帕子在窗外静听半晌,不晓得她听去多少,也不晓得她是个甚么心思,只在厅内静声后,愣着一双眼,被冬莺搀回了自个的院子。
  比及大房,二房寂静得益发吊诡。
  因着是景佑帝的安排,薛江林烧干了五脏六腑也不敢往薛砚明的院子去,景佑帝要他养病,这话掰碎了瞧,已是明晃晃的幽禁。
  这厢歪坐在窗后,薛砚明垂眼盯着案前一碗黑黝黝的药汁,迟迟未有动作。
  小厮婢女尽数被撤走,如今他的院落已几近落败。
  愣神不知几晌,直至天色暗沉发蓝,风声凄凄,薛砚明才勾一勾指尖,剪起胳膊将药汁尽数洒去窗外。
  病弱只不过是个幌子,这药他喝与不喝,又有甚么打紧呢?
  垂目扫量自身的狼狈,薛砚明满眼个不甘心,咬一咬腮,旋即走向角落,无情无绪掀落了蜡烛,俄延半晌,冷目看着整座院子被烧得仿若天光大亮。
  闻声有人匆匆往这头赶来,薛砚明捂着口鼻藏在角落里,面无表情暗窥下人救火,窥久了,觉着差不多了,自顾趁乱逃了出去。
  凭何他被幽禁!
  凭何他一辈子都要做那笼中雀!
  薛砚明逃出侯府后立时蜇入一条小巷,方伏腰歇气几晌,忽听巷口有人唤他名字。
  他下意识侧头往巷口望,待看清是甚么朝他袭来后,忙转背逃开——
  可肉体凡胎哪跑得过划过虚空的箭矢呢?
  薛砚明被一箭穿心,骇目扫量身前挂着血丝的箭矢,咽喉‘嗬嗬’几声,一股腥甜却蓦然涌出来,方一迈步,又是一箭穿透身躯!
  直至咽气,薛砚明仍睁着一双溢满不甘心的眼。
  只是这样的不甘心,被拖去无人处,一把火燎干,最终扔回了他奔命逃出的火笼里。
  子时的梆子敲过,侯府的走水总算被下人力挽狂澜,薛江林赶到时,章兰君并薛玉揽在一处哭哭啼啼,忙声追问下才晓得薛砚明已葬身火海,烧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