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越长风手托着腮,一边听着,手指一边无意识的打转,秀眉也越蹙越紧。
  “当年本宫那好驸马便是在越氏朝廷和影子朝廷之间,选择了影子朝廷。”她轻轻一笑,笑中不无轻蔑之意,笑意却远远不及眼底。“他们表面上奉废太子为主,实质连废太子也不过是被这个影子朝廷推出来挡箭的傀儡罢了。”
  “又或者,柳时言当年尚公主,从一开始便是在两边下注。”沈约沉下声音,一本正经的循循善诱:“而显然影子朝廷的赢面更大。”
  “呵。”沈约是故意在她面前提起柳时言,但他说的这些,越长风又怎会不知?
  柳时言是真的喜欢过她,还是只是喜欢她以皇女之身在紫宸殿行走、辅政的权力,越长风永远也不会得到一个答案。他是因为越长风手中权力被收回才会选择影子朝廷一方,还是本来就是以身入局来尚公主,越长风也永远不会知道。
  正如她的父皇不让她嫁给柳时言,然后在她一意孤行之后选择放弃她,又是否因为知道了影子朝廷的存在,而为了保护她让她远离影子朝廷的触手,只有长埋帝陵之中的承元帝才会知道真相。
  “这些答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越长风笑笑,眼帘微垂掩去眸底的一抹悲凉。“只是在柳郎和废太子死后,我们从前发现那些影子朝廷的苗头都消失不见,四大世家近年势不如前,影子朝廷当真还在?”
  沈约轻笑,身子前倾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在不在,长风不是最清楚了?”
  “要不,为何还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与亡夫情深不渝的样子?”
  越长风依旧垂着视线,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她知道在背后控制废太子的那些势力——那些现在被称作影子朝廷的势力——从未因为玄武门之变的失败而消失,而她绝不允许自己的追查在柳时言之死结束,才不得不继续做着缅怀亡夫的戏,装作对柳时言生前暗中所为毫不知情,以免打草惊蛇。
  可是,沈约的话带着三分为老不尊的假正经,三分刻意的挑逗,还有三分以为别人听不出来的隐约试探。
  不过是想听她把自己想要的答案亲自说出口罢了,那她就偏不说给他听。
  所以当越长风的眼帘重新抬起,桃花眼里没有任何私情,嘴上也是:“六年前在玄武门一役之后影子朝廷元气大伤,不仅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受他们扯线的废太子,和柳郎之死大概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如今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又重新探出头来,想要刺杀老师、控制科举,那自然是因为——”
  “影子朝廷有了新的主人,那人还打算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而他们身在明处,窥不见阴沟里的暗角,什么也做不了。
  夜幕将降,越长风起身便要走。
  沈约负手在后,似乎要忍住不去伸手拦她,干巴巴的问:“殿下不留下用膳再走?”
  那副古板正经的样子,几乎便要让她以为自己还在国子监,正在被老师问着功课。
  可是她就算再好这口,想起顾锦卿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还是摇了摇头:“本宫有事,还是先走了。”
  沈约没有挽留,只是又问:“可要叫常姑姑派人来接?”刻意咬重了常姑姑三个字。
  越长风嘴角上扬,上扬的弧度却是越来越冰冷。她静静端详面前男人半晌,才微微启唇:“怎么,老师要管本宫?”
  “怕我回的不是公主府,而是顾解元名下那座宅子?”
  沈约脸色一白,紧抿着唇,欲言又止。
  银铃般的笑声自女郎口中发出。
  “我说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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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梢头。
  顾锦卿走在长长的廊道上,廊道四周都是厚厚的石墙,没有窗户不见天日,显然是在地底。
  虽是地道,顾锦卿身上也只有薄薄的布衣,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脚步轻盈,几乎是小跑着的来到地道尽头。
  地道的尽头是一道重重的气势宏伟的赤金大门。顾锦卿轻巧敏捷的避开重重陷阱,推开了那道大门。
  犹如
  地下宫殿的大厅里,平常用来隔绝此间主人和所有来客的屏风已被撤下,在大门打开的一刻,顾锦卿的视线与太师椅上坐着的男子直直对上。
  “阁主。”顾锦卿走到男子面前,躬身行礼。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顾锦卿口中的“阁主”站起身来,在伸手扶起顾锦卿的一刻,在他身上闻到了一阵不属于他的气味。
  不仅不属于他,对阁主来说,更是过于熟悉。
  男人的目中掠过一抹阴霾。
  顾锦卿才刚重新站起,自是没有发现,径自说着:“今天我见到了主考会试的沈相。”
  男子坐回太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椅柄:“可是你那位资助人引见?”
  顾锦卿点了点头。“她和沈相……好似交情非浅。”
  “殷夫人”和沈相之间的眉来眼去逃不过他的眼睛,在顾锦卿的面前他们明明都没有多少交流,他却感觉到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气场,让他不敢当场插足。
  可是在背后嘛——
  阁主清亮的嗓音让他骤然回过神来。“你可知道你那位资助人是谁?”
  顾锦卿看着阁主澄澈的双眸,里面无悲无喜,声音里也不含喜怒,仿佛问的问题只是纯粹出于好奇。
  他却知道这位阁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曾经,他不过是自己的邻家哥哥;他从未问过为何在贫民窟里长大的他竟会读书习字,甚至学识渊博不下世家大院里那些名门公子。
  后来,他把自己带进了这座地牢。顾锦卿也在那时第一次认识到,在太极宫里的朝廷以外,竟然还有一个朝廷。而这个朝廷,甚至比皇城里的朝廷更加有影响力。
  顾锦卿自小才智过人,学习都是举一反三,很快在这座地牢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科举枪替。
  科举枪替可谓这个“影子朝廷”维持影响力最重要的一环,朝中多少世家出身的重臣本来并没有科举高中的能力,靠的是枪替代考,自然也就在这阁里留下一辈子的把柄,而整个利益集团也就变得更加密不可分。
  顾锦卿当初由这位哥哥带进阁里,而这位哥哥本来也是阁里的榜首枪替。然后他看着哥哥一步一步的爬上高位,进入“影子朝廷”的中心,然后在六年前组织元气大伤的时候,一举夺得整个组织的控制权,坐上了至高无上的阁主之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异己,再把阁里所有官员、世家和商会的把柄都牢牢掌握在手,让已经被变革派的沈相和摄政长公主削弱的世家更加无法摆脱阁里的控制。
  而他,也成为了唯一可以得见阁主真颜的活人。
  阁主之于顾锦卿而言,既是带挈他、照顾他的兄长,更是给了他贫民窟以外第二个人生的恩人。顾锦卿对他没有隐瞒,点点头道:“殷姐姐虽然没有亲自证实,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男人平静无澜的眸子里终于起了一些涟漪,手指漫不经心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哦?”
  “她在相府,和沈相独处了好一阵子。”顾锦卿想了想,正色道:“我在外面听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但隐约听见了沈相唤她。”
  他等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常姑姑。”
  “昭阳长公主府的长史姓常名茵,而殷又通茵,她是……长公主府的常姑姑。”
  阁主再次“哦”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
  他比顾锦卿要清楚得多,所谓的殷夫人并不是长公主府的常姑姑。而且,这位“殷夫人”对亡夫难以忘怀,与老师不清不楚,外面还有不知多少个入幕之宾,如今她勾勾手指,自己视若亲弟和挚友的顾锦卿便会摇着尾巴讨好取悦。
  由始至终,她的目光停驻之处,只是没有他这一个人。
  见阁主的笑意未及眼底,顾锦卿连忙拍着心口保证:“无论殷姐姐是谁,我也不会忘了自己的使命,阁主放心。”
  “是阁主给了我锦卿这个名字,也是阁主决定不再做枪替代考的生意,让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可以堂堂正正地以自己的身份踏入考场。”
  “锦卿绝不敢忘。”
  阁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只希望你能以自己的名字金榜题名,踏上朝堂。”
  他定定的看着面前挚友,终于还是没有告诉他关于资助人的真相。但男人清清冷冷的眉眼之间也终于有了一点真挚的笑意:“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第15章
  二月下旬京城里停了雪,大地也逐渐回暖。
  二月最后一次大朝会上,一众文臣武将明显也来了火气,吵得宣政殿的温度也硬生生提高了几度。
  手握北疆十万兵权的镇北将军当廷指责户部以劣等粗粮滥竽充数、替换军饷,更是暗指户部有人借新政之便私相授受,中饱私囊。
  新政是由沈约主理,裴玄话里也不忘对他阴阳怪气,听得男人脸色渐冷,却又不敢在上首坐着的越长风面前发作,只能保持百官之首的素养,缓步出列,请求传召户部尚书问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