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浓重的濒死感。
  ……纵使已经试过一次……这种程度的失血,仍是在死亡的刀锋上旋舞。
  少年清秀的脸庞白到透明,费力地粗重喘息着将稀薄的空气吸进肺里,以至于贝列诺西的水箭锁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兽潮仍在悍不畏死的噬咬,如蚁群一般前赴后继。
  驰援的夜叉均匀分布在长达千里的海岸,术法华光在漆黑涌潮中全力散着明光。
  恰好在附近的移宵导天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道冒着黑气的血痕,手上爆出刺目的岩光,一拳将魔物捣出一个口子。这才有机会仓促抬眼回头,咬着牙分出一道元素力挡在少年面前,有些抓狂地高喊: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家伙还活着呢,哪里轮得到后辈拿命守门?!”
  “快给我退回去!魈,把人打晕抗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
  贝列诺西几乎蓄满全力的箭矢已经将明夷的气机牢牢锁定,弯弓如满月,深色眼底烧着张狂的狠笑,不打算再给这个早该挫骨扬灰的叛徒一丝生机。
  直到此时,萎靡到极点的少年终于才有所感应。
  抬眼,瞳孔骤缩,与一脸狞笑的贝列诺西四目相接。
  第六感几乎在脑海中疯狂尖啸着危险,颈间亮至极限的“涤世泽生”不合时宜的发烫,不知是否是璇玑族察觉到不妙,明夷看也不看便逆转心法,拒绝联络。
  ——就算来信说他死劫到了下一刻就会原地去世也太晚了。
  焚世的业火席卷高天。
  冰冷的杀机相隔千里,仍然刺得他皮肤生疼。
  维持住火焰已是极限,浑身虚弱到没有丝毫力气,大脑疯狂运转,确认没有任何生路后……
  明夷忽然朝着天际搅动风云的魔神灿烂一笑,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
  紧接着,颤颤巍巍抬起手,用力朝人比了个中指。
  ——早就该这么做了……老、匹、夫。
  等待着欣赏叛徒绝望后悔的扭曲表情的贝列诺西甚至愣了一下。
  瞪着少年过于直白挑衅的手势,和灿烂到扎眼的笑,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须发怒张目呲欲裂,箭尖锋芒暴涨,怒而松手。
  “竖子岂敢辱神?!”
  离弦的长箭像是至凶的鹰隼俯冲而来,沿途撕裂空气,箭气所至之处海水因巨大的压力形成深深的海沟,许久方才弥合。
  不过一瞬,长箭便横跨虚空掠至半途,明明还相隔近百里,整个人就已经被排山倒海的压迫感逼到几乎无法喘息。
  艰难抬高的手臂垂落……箭尖在仍然清亮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不要!”
  魈还在拼了命想冲上去,下一刻,忽然身子一僵。
  命悬一线之际。
  一只鲜血淋漓的玄色手掌透过重重迫人的元素力,奇迹般握住了箭身。
  及时赶到的摩拉克斯浑身浴血,战袍猎猎,退后半步卸下这只倾注了魔神全力的水箭冲势,将之攥在手中。
  流淌着赤金辉光的凤目如极寒凛冬,手中水箭刹那镀上一层玄黄光晕,几乎毫无停顿地被他反手甩出,朝着贝列诺西电射而去。
  远处,是直到现在才在半空中徐徐下落的魔神卡奥斯,和失去了一半躯体拼了老命扎进海中远遁的八虬。
  “帝君!”
  魈的目光中迸射出强烈的惊喜,激动地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
  悬于海面,身披数创仍岿如山岳的神明一步踏出,闪身出现在瞳孔地震的贝列诺西身后,长枪与水箭干脆利落地一同贯穿其胸膛。
  贝列诺西难以置信的咆哮哽在喉头。
  霎时,万籁俱寂。
  战局仿佛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天地间所有目光汇聚在云来岛上空,染血的枪尖和微明的墨色里,其光仍炽的神明。
  一声听不出喜悦的,极轻极淡的叹息。
  “天动万象。”
  刹那间,法则动荡,云层翻涌,其色玄黄。
  明夷有些恍惚地抬眸。
  只见让心脏停跳的星辰自天外而来,玄岩为基、耀金成纹,如穹顶覆灭坠落地面,末世哀歌一般恢宏,衬得此身渺如尘埃。
  空气在极速下坠的陨星压迫*下发出爆鸣。
  甚至提不起躲避的念想,脚下生根一般钉在原地。天星触海的一刹,如烈阳恒光,无人能视其锋芒。
  耳畔深海哀鸣,大地震颤,岩石崩解,似是在重开天地。
  被灼伤的眼瞳能视物时……无尽漆黑兽潮像是从未存在一般,葬于静水无波的云来海深处。
  如此……猝然又震撼的落幕。
  业火止息。
  明夷目瞪口呆,惊骇到全身发麻。
  ——不是……这种程度的力量,尘世执政真的还有悬念吗???
  一时无人能发出声响。
  许久,贝列诺西苍凉的大笑骤然响起,身后被地底魔物蛀空的云来岛无法支撑起天星坠落后岩元素的共鸣,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群岛震颤,土崩瓦解。
  数以万计的生灵瞬间罹难,哀嚎着被埋没,徒劳的垂死挣扎……
  “……”
  明夷不忍地微微张口,本能抬手前倾。
  酣畅淋漓的笑声一停。
  “摩拉克斯……成王败寇罢了。”
  贝列诺西嘴角溢出血液,一眼也未曾看向贯穿心口的血洞,忽然自鱼尾开始渐渐消解,化作幽蓝的泡沫。
  泡沫飘向群岛上的国度,将尚还存活的每一位臣民包裹,飘荡向未知的远方。
  最后一颗气泡离地而起时,这片亘古悠久的群岛,最后一方土地终于也沉入无尽的渊海。
  至此,世间再无云来岛。
  自始至终……这位海瑞国无上的王者仍然背对着他的子民,不曾倾听任何哀求,也从未低下过他高傲的头颅。
  ——生而不凡者,与苍生殊途。
  至于是非功过……也不过后世一纸空谈。
  少年瞳光微晃,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摩拉克斯微阖双目,发出一声叹息的喉音。
  极北,若陀脚下踩着一只巨大的玄龟,身畔横陈着头身分离的穿山兽,眼中闪过不详的红光,暴力将玄龟踩入地底。
  华清归藏迷宫,归终放下最后一份战报,终于能伸手端起杯盏,饮下几日来的第一口茶水。
  太阳一如往常升起,几缕天光驱散夜幕,照耀山河表里,也一视同仁地温暖着满目疮痍的战场。
  边境胜利的消息像飞鸟传进千家万户,磐岩般坚韧的人们欢呼雀跃,向着岩王爷与众仙人的方向感恩地拜了又拜,一刻不停地投入重建房舍的忙碌当中。
  维持了整整一夜的护堤终于消解,以留云借风、理水叠山、削月筑阳三位仙中翘楚的实力,在如此庞大的仙力输出下,也近乎虚脱。
  “看来……咱们都得回去好好休整一番了。”
  削月筑阳抹了把汗,摸出颗药丸塞进嘴里,抬眼,尊崇又担忧地望着自天际缓步踏空而来的璃月神明。追随日久,帝君白袍染血的姿态,连他也并不多见。
  “……帝君也是。”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场大战,也算是尘埃落定。
  明夷提着的最后一口气沉沉落地,强撑着的单薄身躯微晃,只觉世界天旋地转,忽然毫无征兆地仰面倒下。
  “明夷!”“小心!”“欸……”
  顿时,众仙一阵嘈杂的惊声,无数术法华光不约而同自各处汇向同一方向,赤青黄紫蓝各色元素力膨成巨大的软垫,护在少年身后。
  失血过多的大脑已经分不清身处何处。
  眼前光影纷飞交错,恍惚中……仿佛闪回他在蕴灵界最后的那日——
  遮天大阵在业火中破碎,诸生气运物归原主,最后倒下时……耳畔只剩无穷无尽的叱骂与血仇,和欲将他挫骨扬灰的漫天杀招。各色真气将长天映得五彩斑斓。
  ……何其相似的光芒啊……
  过去与现实重叠,在相似的失重坠落当中,一个从世界裂缝坠入无明的长夜,另一个……被小心翼翼簇拥着,跌进柔软的像是云朵的光海。
  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在意识存留的最后时刻,少年凭借本能抓住毛茸茸的暖光,翻身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相隔一载,异世回望……
  渡我悲思,了我流离。
  眼前彻底黑下来的瞬间。
  摩拉克斯有些惊讶的目光望了过来。
  少年丹田处木灵根忽然自发地骤起清光,引动方圆百里丰沛的草元素力震颤,像是乳燕投林一般,源源不断地撞进其身体。
  ——即使在昏迷中,明夷的气息仍然节节攀升。
  “这是……”
  魈有些迟疑地望了望在半空中显形的翠色元素纽带。
  “像是……顿悟?”
  留云借风苍眸瞪大,诧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