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说的避虫驱鼠的药粉,我给了重明和尹螣一些。这包,能卖给我吗?”
  倘若是别的物件,她绝不会开口向谢缘觉讨要,但今夜的情况特殊,她可不想与虫鼠同住一屋。
  谢缘觉道:“这不本就是你花钱买的吗?”
  凌岁寒道:“但方子是你开的。”
  谢缘觉道:“我开的方子,你出的钱,我们两不相欠。”
  “好,两不相欠。”凌岁寒道,“告辞了。”
  夜色昏昏影幢幢,不一会儿,凌岁寒的背影便消失在无边墨色里。谢缘觉的目光仍透过残破的窗户,望着院里随风摇曳的树枝,不自禁地忆起月前她离开长生谷时师君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越发承认师君说得不错。
  “你心思敏感多情,一旦出谷,那些红尘俗事只怕会让你修炼了十年的静气功夫毁于一旦,你真的考虑好了,决定好了吗?”果不其然,自己才到长安的第一日,不仅误了用膳的时辰,心中还数次生起微澜,对这么多的人与事都产生了好奇。
  可是谢缘觉不后悔。
  纵然师君强烈反对她到红尘走这一遭,到如今她也始终不后悔。留在长生谷里,继续孤独地看那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或许的确能多增加两三年的寿命,活到约莫二十五六岁,然后她的生命凋零在尘土里,无人知晓,又有何意义?
  她仍然怕死,她仍然不想死。但老天既然注定不让她长命百岁,倒不如拼一把,以这几年的寿命来拼一把,博一个千秋留名。
  她不仅仅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她还要让千百年以后的全天下人依然都知道她。
  那么,谢缘觉便不算真正消逝在这个世间。
  要做到这一点,留给她的时间很短暂,她不能为无关的人与事停步。
  第30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二)
  夜色已深,到了该安歇的时辰。
  重明帮着尹螣打扫了一下这间破屋,将床榻收拾得勉强能够睡人。听见尹螣的道谢,她也大方一笑:“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扫榻以待本就是我这个主人该做的事。”
  好像先前那个拒绝她们借宿请求的人不是她。
  尹螣望着对方一时没有说话。
  重明的出现对于她而言是个意外,她摸不清此人的身份来历,正狐疑间,却听重明接着问道:“尹娘子之前说,你前来长安是为寻亲,不知尹娘子的那位亲戚高姓大名,我若有空,或许能帮你打听打听。”
  “她和我姓尹,是我远房姨母,名唤尹露。”
  “那她之前住在何处?”
  “城西修业坊。”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尹螣早有准备,只不过不是为重明准备,而是防着谢缘觉提问。修业坊距离此地极远,纵然谢缘觉有所怀疑,也不可能立刻跑到那里打探真假。甚至她还考虑了倘若谢缘觉要为她把脉,察觉出她身怀内力,她应该如何解释,便说自己幼时患有恶疾,危在旦夕之时,幸得一位好心的武林奇人为自己贯注了数年功力才救活自己的命——哪里料到,谢缘觉压根什么都不问,不给她把这些解释说出口的机会。
  反倒是重明——这个今日突然出现的意外——仿佛对她很关心似的,问起了她的来历。
  她不慌不忙,一一说明。
  重明听罢点点头,旋即向她告辞,离开这间破屋,穿过院落,径直走向对面廊下一间屋子。
  数月前的枯枝烂叶飘落在屋前,积了厚厚一层,重明双足踩在腐烂的树叶之上却轻而无声。四下阒然,她手里没提灯笼,借着微弱月光推门进屋,又立刻将门闭上,继而解开外袍腰带,伸手到腰侧拿出一副金色面具,戴在了脸上,这才走到一张破床边,蹲下身,拉着一个衣角,很快拉出一个人来。
  一个被绳索五花大绑着的男子。
  重明解开他的哑穴,便毫无顾忌地坐在了一旁地上,也不嫌弃地上灰尘,懒洋洋倚着墙壁。
  而那男子被迫蜷曲着身体在床底待了大半天的时间,这时浑身骨头都酸疼不已,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先大呼一口气,又忙忙道:“金女侠,哦不,颜女侠,您……您可算回来了。您看看我身上这绳子,您能不能帮我稍稍松一松?反正你早已经封了我的武功,我现在想逃也逃不了啊。”
  “当然可以啊。”此时此刻的颜如舜不再似今日晌午时那般冷厉,仿佛很好说话的模样,笑了笑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我知道的一定答。”
  “那尹露你知道吗?”
  尹露?彭烈摇摇头。
  不骗人,他是真的不知道。
  “是原本居住在城西修业坊的一名百姓。”颜如舜道,“你是不是还盗过她的财物?”
  “没有。”彭烈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从来就没去过什么修业坊,又怎么谈得上在那里盗窃?”
  “哦?可别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颜女侠明鉴,我干这没本买卖这么多年,至少盗过几百户人家,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现在的命被你捏在手里,这种小事何必骗你?”
  颜如舜本是想替尹螣把赃物给要回来,听见彭烈这番话,对尹螣的怀疑增加了几分,低头沉思片刻,依约伸手解开束缚彭烈的绳索,随后继续靠着墙壁,神色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彭烈等得不耐烦,略一犹豫,主动问起:“颜女侠,你今日晌午不是还跟我打听袁成豪的下落吗?这会儿……怎么不问了?”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颜如舜原本疏朗不羁的神色登时一凛,变得严肃异常,眼眸中的杀意飞速掠过。但她仍不言语,须臾,右手从腰间配囊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凝目看了它一会儿,再一点一点倒出些药粉洒在地上。
  这是谢缘觉配的避虫驱鼠的药粉,不知是否管用。
  倘若确实有用,这位谢大夫倒是真称得上是一名良医。
  当意识到自己今日的举动连累了这样一位无辜女子,颜如舜开始犹豫这件事自己究竟做得对不起。但她寻他的下落已经寻了整整八年,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彭烈是现如今她唯一能够掌握的线索,她又怎能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反正,自己早已是满身罪孽。
  ——不在乎再多造一桩罪。
  想到此,她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心一横,正色道:“你说你能联系到袁成豪?”
  “是。我和他这么多年好兄弟,虽然我不知他如今到底在哪儿,但我有能够联系到他的方法。”
  “你出卖起自己的好兄弟倒真是爽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彭烈笑道,“再好的兄弟哪有自己的命重要?若颜女侠真和他有仇,找他的目的是为了杀他,我今后也只能为他多烧几炷香。当然,如果颜女侠和他的仇不共戴天,不愿意我给他烧香,我从此以后就当没他这个朋友。只求颜女侠看在我如此有诚意的份儿,答应我两件事。”
  颜如舜挑眉:“两件?”
  “是十分容易的两件事。比如这第一件,等我把袁成豪引出来以后,你就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不能把我的去向告诉给铁鹰卫和江湖里的其他人——这对颜女侠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颜如舜不置可否,只接着问:“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颜女侠既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那一定听说过银龙女尹若游的名字?你代我到庆乐坊的醉花楼找到尹若游,然——”
  “不行。”不待彭烈的话说完,颜如舜断然拒绝。
  “为、为什么?”
  “我不做伤害无辜的事。”
  彭烈愣了一下,忙道:“颜女侠误会了,我请你找她,不是要对她不利,而是希望你帮我给她递个口信,就说我如今已逃了出来,过些日子,我们再到约定的地方见面。”
  颜如舜奇道:“你和她认识?”
  彭烈道:“当然,我和她之前见过一面,她答应我,等我干成这笔生意,就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只可惜我离开章府的时候出了点变故,竟让他们发现,我躲躲藏藏好几日,好不容易出了长安,没想到又……这些天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她联系,恐怕她等急了。”
  听罢此言,颜如舜又久久沉默,皱着眉头将他注视,脸上神色相当复杂。
  “颜女侠?”彭烈不解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脸皮挺厚。”颜如舜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厌恶,“你若是从没照过镜子,我倒是可以送你一面铜镜,瞧瞧你自己的模样。”
  其实颜如舜也不是完全不信他这番话。
  或许,尹若游的确曾经对他有过这样的承诺。但身处在秦楼楚馆的女子,本就不是自由身,不得不忍住内心痛苦,周旋在那些所谓的恩客之间,虚与委蛇,说些违心的话,才能够艰难地活下去——这无可指摘,反而值得同情怜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