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李定烽勃然大怒,待到次日天一亮,即刻将这群逃兵斩首示众。
  正巧,这日谢缘觉为一部分受伤的官兵复诊,听到消息,跟随其余将士前往校场,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六颗人头滚落地上。
  她心口果然一阵疼痛,原地犹豫良久,倏然前往了李定烽的营帐。
  由于谢缘觉的真实身份,李定烽平时对她还算关注,甚至还从不少认识她的定山弟子的口中打听了一些关于她的情况,知道她医者仁心,肃容道:“公主是为了那些逃兵的事来找我的吗?”
  “他们已经死了。”谢缘觉道,“我即使要求情,也不会在他们死后来求。”
  李定烽道:“公主的意思,如果他们还没死……”
  与往日不同,李定烽此刻神色极为冷峻。毕竟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还长,今后说不准还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万一谢缘觉因为心软而插手军务,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谢缘觉心上疼痛未消,神色始终不变,任谁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只淡淡道:“倘若是从前,我确实不忍心看着他们被人杀死。”
  李定烽试探道:“从前?”
  谢缘觉道:“前些日子我与知白谈了会儿天,她说起定山弟子之所以会跟随协助将军抗敌的原因。伪冀叛军烧杀劫掠,对待百姓*如同猪狗,自不必说;而我大崇大多数官军,虽不会这般凶狠,以杀人为乐,可私下里有时也照样会欺凌百姓,抢劫财物;唯有将军所率之军,军纪格外严明,与众不同,无论身在何处,对当地百姓都是秋毫无犯。我起初很有些奇怪,为什么偏偏只有将军手下的兵卒全都有如此德行?后来我与他们接触的时间次数渐渐多了,才发现他们也只是一个个普通人,既有善念,亦有恶念,并非高风亮节的圣人,只不过将军治军太严,不管是谁,一旦违背军令,决不轻饶,自然再无人敢作恶。我想,这才是兵书中‘慈不掌兵’四字的真正含义,倘若治军不够严整,军纪松懈,或许反而会造成更惨烈的祸事。”
  李定烽见她明白自己的用意,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公主今日又是为何事来找我?”
  “正是为了这件事。”谢缘觉听起来似乎前后矛盾的话又让李定烽感觉到糊涂,“李将军才是这支军队的主将,我本不能插手任何军中事务。但我也确实不喜杀人,假如以后还有兵卒欲逃,将军仍是打算将他们斩首吗?”
  “纵然是太平盛世,也绝不能允许逃兵的存在,何况如今是战乱的非常时候,一个逃兵的危害比什么都大。公主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此等大事,若不严加处置,更多的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有弃城而逃的意图,必然是要处以极刑,令他们心中震慑,不敢再犯。”
  “他们虽不敢再犯,可心结未解,怕只怕这之后他们上了战场,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竭尽全力。”
  李定烽奇道:“心结?他们能有什么心结?”
  谢缘觉道:“将军昨夜应该审过他们,难道不曾问过?”
  又提起此事,李定烽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豫之色,冷冷道:“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在经过一番详细调查,确定了他们与城外叛军并无联系之后,李定烽也懒得再深究他们的内心,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只是惜命怕死,为了保命而逃。
  谢缘觉沉吟道:“不肯说,也可能是不敢说。”
  李定烽更加不解:“哦?”
  谢缘觉道:“将军还记得那出戏么?”
  李定烽道:“公主是说前几日梁守义命那几个伶人在城下演的那出戏?反贼讥讽天子,亦是讥讽我大崇朝廷,当然会影响军心。好在有凌掌门相助,那出戏只演了不到两日,又何至于给官兵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谢缘觉道:“倘若他们的逃走确是与这出戏有关,或许他们在意的并非是这出戏所谓的讥讽。”
  李定烽道:“不知公主有何见解?”
  谢缘觉不答,反而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伤口不处理,是会化脓,越发严重的。可是这伤怎么治,需要先问过诊,才能对症下药。”
  在此之前,谢缘觉给官兵们治伤看病,通常都是用最快的时间把过脉,上过药,立即就走,期间最多问问他们的身体感受状况,绝不与他们聊别的闲话。谁让她忙的事情太多,既要给数不清的伤员诊治,又要给那些她挑选出来的百姓传授医术,偏偏她体弱多病,若能有一点空闲时间都要尽量休息。
  这让大多数官兵虽敬她慕她,也有些怕她惧她,总觉她为人态度太过冷漠。
  然而近来几日,她再给伤员们敷药,则会有意与他们谈谈闲话,聊聊闲天。只不过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那张疏离淡漠的面具好像始终戴在她脸上,很难再摘下来;即使她有心与众人温和交流,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露出满面春风的笑容,无论神情还是笑意,都是暗夜里淡淡的月光,柔和之中带一点清冷。
  好在官兵从她的行为举止里感受到了她的善意,终于在一个夜晚,一名官兵忍不住向她开口:“谢大夫,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听说过你的名字。”他向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伤员都已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才越发小声地道:“长安城破之前,在禁宫大殿上指责天子的那人,便是谢大夫你吗?”
  谢缘觉点点头。
  那官兵满脸诧异,无法理解:“这可是死罪,难道谢大夫当时一点就不怕吗?”
  谢缘觉沉思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回忆的色彩,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怕,我自幼就不够有勇气,向来惧怕死亡。但我有一个朋友,她是这世间最为勇敢之人。只要是她认为对的路,哪怕刀山火海她都会去闯;只要是她认为对的事,哪怕天地万物相阻她都会去做。她既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应该向她看齐。”
  那官兵脸色更为复杂:“所以……所以谢大夫那天说的话……”
  谢缘觉道:“你知道我那天与圣人说了什么?”
  那官兵道:“虽然那是在禁宫里发生的事儿,但据说当时大殿上有无数侍卫见到了这一幕,总会有人把这事传出宫外,现在民间很多人都知道这事。”
  谢缘觉反问道:“那么你认为那些话不对吗?”
  “不,不是,可是……”那官兵居然有些语无伦次,突然静下来,又想了半晌才道,“既然谢大夫到现在也认为那些话是对的,又为何……为何如今还要帮着大崇朝廷?”
  交谈到此处,谢缘觉登时了然。
  自己猜得没错,近来官兵们心思浮动,甚至打算当逃兵逃跑,不是因为惜命怕死,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为了这样的皇帝与这样的朝廷付出。
  谢缘觉思索道:“那你为何要当兵?”
  那官兵道:“我也不说大话欺骗谢大夫,没什么别的缘故,当然就是因为军饷。我这个人会的本事不多,但很有一把子力气,想来想去,还是当兵最适合我。在军中吃的穿的都不要我出钱,每月领的军饷能拿来养活家人,是一件大好事啊,但我怎么也没想到……”
  谢缘觉道:“那你的家人现如今都在何处?状况如何?”
  那官兵蓦地一呆,脸色不由沉下来,长叹道:“我不知道,自从天下大乱,我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不知是此刻夜色太深,还是两人所聊话题太过沉重,更或者两者原因皆有,谢缘觉心口又微微痛起来,她伸手抚了抚疲倦的眉心,阖上双目,静默少顷,方幽幽道:“你刚才的问题,再过两日,我给你答案,给你们答案。”
  第204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三)
  与那些官兵谈过话以后,谢缘觉又去找了之前那几个在城下唱戏的伶人。
  本来,像他们这般在戏中嘲笑讥讽天子,是大不敬之罪,本应处以极刑。但凌霄可怜他们身不由己,所做一切都是被梁守义威逼胁迫,是以她早已与李定烽约好,要她帮忙出手的前提,便是放那几个伶人一条生路。
  可是他们并不安心,只怕此事传到麒州或西川,圣人或太上皇并不肯放过自己。谢缘觉请他们再编一出戏,他们只觉这是一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忙不迭答应。
  两日后,一出新戏在赉原城中的营所上演。
  戏中的主人公与看戏的众人身份相同,亦是大崇一名最底层的官兵,此戏第一折唱的乃是那官兵投军之际与其父母妻儿依依惜别的情景,到了第二折急转直下,唱的却是反贼作乱,长安失陷,那官兵的父母妻儿也被迫逃离出城,逃难途中历经艰险,仍免不了被别地的叛军所害,客死异乡。
  现如今大崇遍地烽火,音书难寄,大多数官兵都失去了自己家中亲眷的消息,不敢猜想他们自己父母妻儿的遭遇是否也如戏中这般?这些官兵自然是看得又怒又痛,义愤填膺,纷纷起身请战,恨不得立刻就杀出城去与城外的叛军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