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朝廷里的人而今都见不得闻昭。
  毕竟人家太子殿下天天在干活儿呢。
  夏秋已过,正值初冬。闻昭果不其然又风寒了,整个窝在床榻上睡大觉当懒骨头,而太子则奔波忙于政务暂时抽不开身,还定了几日后要亲自去登天门拜访的事。
  这一日,太子去了郊外行宫,说是附近有妖邪作乱,他正好代表了须国前去立威。
  闻昭睡得昏沉,只额间发烫,方才林业白临走前来瞧过他,亲过,算是吻别。屋外传来吵吵嚷嚷声,像是不知打哪儿来的土匪,闻昭正睁了睁乏累的眼睛,忽地,听得寝房门猛地被谁一踹——
  啪嗒一声,随着风雪卷进来,闻昭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被子,睁眼看去。
  来者竟是些官员,都是朝服,文官更多,也有几个太监样,都是生面孔他没见过。
  “今儿个刘大人上了封折子递御史台,言辞凿凿,字字揪心,竟像是涉及几桩人命案子跟闻将军有关。”来者一头乌纱,掏出张纸来掸直抖落开,他递去了闻昭面前说:
  “闻将军,可认识这纸上的三个人?”
  闻昭咳嗽两声,病弱头昏,但看得清楚名字,都是他曾三次相亲不成的姑娘们。
  他点头说认识。话音刚落,就被几个太监给架上了胳膊,从床上给拖下来往外拽,他们尖酸厉声:“既如此,三桩人命案子你还不速速认罪?!”
  闻昭浑身乏得很,连挣扎的力气也小,这么不配合,倒惹得某个太监故意松了手,任由他一身单薄里衣往地板砖上摔去。
  很是不巧,今日天寒地冻,原本阴雨变雪,飘飘洒洒下来更害人受冻柔弱。
  闻昭抬眼,百思不得其解,为着头昏脑胀眼眶也红,眨着眨着就盈出了委屈的晶莹水光。
  “闻将军,你真的不无辜。”又一文官走来,将几张折子扔他面前,冷声提醒:“无论是国公府,襄王府,宁国侯府……你一连被先帝三次指亲,他们家的闺女就统统横死暴毙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归根到底,这都是闻太师干的好事!”那人义愤填膺,“父债子还,你且只能受着。太子殿下有令,即刻,便褫夺官职压往大理寺听候发落!”
  “……太子殿下?”闻昭咀嚼着这两个字。
  还来不及深思,又被太监们二度给捞起,其实有人甚至还懂穴位,掐着他的关节处让他脱力,说罢就脚步不停要将他带走。
  几个文官对视一眼,彼此颔首,低声说速战速决,定要在太子回来前收拾了这奸佞。而后便各司其职,主持这场栽赃陷害。
  闻昭挣扎不得,见着家里养的小婆息也弹出来,一路尾随眼巴巴地要救他,却被太监们提抓踹扔,说是尽折腾些恶心的怪玩意儿。
  “我不信!”闻昭急了,可劲跟他们诨,斥声:“放开我!我要见太子!我……”
  话音被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该文官显然有些年轻,大有一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说:“你还知道他只是太子不是皇帝?!一介乡野村夫被你给鱼目混珠扶持成了太子,也罢,能者上位我们没有二话。”
  “而你,你就只顾高高挂起,还……对小辈行禽兽之举,你才是须国最大的妖孽!”
  闻昭呼吸喘重,脸上火辣辣倒是其次,身上又冷又病也无所谓,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当面撕开了他心里那层名为伦理的纸。
  就算,他们有过三世情缘;就算,他们加起来的岁数超过几千岁;就算,他们俩的这辈子早已经心心相印……
  可,作为人,他们还是不能免俗。
  闻昭闭了闭眼,觉得身心俱疲,同时尴尬像墨点入宣纸那样蔓延全身,伴随着的还是各种复杂窘迫的情绪。
  “滚——”他猛地挣脱开了,消耗着体内的灵气,一步一踉跄地走去了皇城,他脸白如纸,长发淋雪,这身月白里衫映衬在赤红宫墙之下,苦得像一幅画。
  “你,你最好去死!”那些个太监像是察觉到了他气势的骤变,不敢再上前,有人还骂道:“伤风败俗!奸佞贼子!”
  青瓦红墙,他赤脚踏雪,满目疮痍含泪,像个被旧时代上了枷锁的孤魂野鬼,迎着打量又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行走在封建又死板的皇城桎梏之下。
  只有一群像白球似的婆息啪嗒跟着他。
  好冷,闻昭一手搭上了胳膊,终于到了承乾殿外的宫门口,他问侍卫:“太子殿下呢?去通报,我要见他。”
  “太子殿下去了郊外行宫。”侍卫也是生面孔,瞟了他好几眼,额头浸汗,像是紧张,不敢再打量这样模样的他下去。
  从没见过这样的闻将军。
  连受辱都散发着一股惹人怜爱的滋味。
  闻昭不搭理他了,就想自顾自去东宫,却又被那侍卫给横枪拦下来,他烦了,于是挥袖一扇把那人掀走,自顾自往东宫去。
  侍卫倒地捂脸,正想说这矫情劲儿也太正点了……然后被跟来的小婆息踩了,一个接一个地垫脚,脸上感觉像被冰泥糊过。
  闻昭才跨进去,却见沈宗元自承乾殿走出,手上抱着一叠厚厚的折子,见着他勾栏破碎那样儿,当即吧唧嘴巴,吩咐人说:“还不快快给请到内殿里去,这成何体统?!”
  闻昭于是半途被一监生模样的给拦下来,道:“闻将军,沈大人请您往掖幽庭一叙。”
  “不好,我很冷,我要去找太子赏件衣裳穿。”闻昭固执己见,同样的,以前是启明星君,而今他仗着太子撑腰,那股的任性倔劲儿又上来了。
  王启明这人看似精明,其实四肢发达,自小被娇生惯养,打心里就是个小孩,活得再久性子也是外刚内柔的。
  熟悉他的人都晓得,这就是只喜欢咬人挠痒的猫儿,每每一逗才急,平日里对谁都爱搭不理,骚起来就算被他伤了都不疼,小打小闹的,全都是情趣。
  “可是太子殿下真的不在东宫。”监生为难道:“沈大人备了热茶以待,还请将军给我家先生几分薄面。”
  闻昭带气呢,却见沈宗元已先冷笑着来了,嘲弄道:“别了,闻将军哪里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只不过觉得皇城威严肃穆,微臣斗胆提醒您,这样的做派,实在是有失天家颜面。”
  他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嗓门,说:“只怕让那些后宫娘娘见了,也得笑一句轻浮。”
  这是在嘲讽自己想当后妃呢!
  闻昭深呼吸一口,又是冷风割肉,他不自主地摇了摇身子,那些个绑他去大理寺的又来了,甚至还有太监拿了刑棍过来的。
  闻昭怒了,想杀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他忍了又忍,含泪咬牙,终究是不肯给太子添麻烦,于是掀袍而跪,磕头在承乾殿下,朗声:“我若真有罪,那便等太子殿下回来再行发落!其他人——我一概不认!”
  而后,一连整日,雪雨纷飞,闻昭便跪在承乾殿下形单影只,只身边一群小婆息围着他亲他啵他安慰他。偶尔,还会从家里,又或许是其他地方给他捎来几个饼。
  原本闻昭手下的兵,原来都被太子调走郊外去了,而今的皇城,他这个空头将军可谓是有名无实孤立无援。
  旁的路过,官不敢劝慰,宫女自身难保,太监们只是冷眼,毕竟闻昭确确实实已背上了人命债。
  甚至还有,那三家差点成了亲家的勋贵跑来骂他,边哭边擦眼泪,说些你不想娶可以直说,为什么非要杀了我的闺女……
  闻昭说我不知道,而后,变成了沉默。
  一连两日过去,闻昭摇摇欲坠,瘦得厉害,胳膊都小了一圈,但人倒是精神头还好,毕竟是有灵根的修行者,体格还好。
  终于,在第三日的晨起,太子殿下终于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那天依旧风雪寒雨,闻昭孤身跪在灰蒙蒙的宫庭深阁之下。
  回眸,惨白一笑几乎让林业白心碎。
  林业白将身上墨色的氅衣脱下给他披去,手侧捏了把水墨纸伞挡风,今日有早朝,太子殿下当着所有属下百官,众目睽睽地对闻将军落下一吻,说我回来替你报仇。
  然后登基,让你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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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业白最初不想登基,确实是为着冒名顶替这事,但日子久了,他发现那些所谓的正统血脉都不过是各派谋私的说辞罢了。
  而今须国这局面,他当太子跟当皇帝没什么区别,唯独今日,当闻昭终于在他怀里卸下防备时,林业白这才体会到了权力的重要性。
  人实在是冻坏了,嗓音也糯得厉害,被他裹进龙床上的义父连指尖都白得像冰,搓了好久才热。喂酒,嘴巴都张不开。
  当天,所有去闻宅找茬的都被打了板子,以犯上捷越之罪。而太监们则统统赶了出去。
  沈宗元,甚至被罚当众扫雪,三月无俸。
  林业白点了柱桂花香,守着义父,眼神温和而坚定,一只手被他捏着指尖翻来覆去像是把玩,闻昭也眉目柔软,渐渐恢复了体温这阵子又开始带笑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