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该规矩安分,却不能过于暮色沉沉。本朝选官不止选才还要选貌,这个貌不止是样貌还有风貌气质,都说文如其人是有道理的。
  五六十的老童生写出来的东西和十七八的童生学出来的文章,即便不署名也有天壤之别。
  年少之人或许冲动不周全,年老之人或许事事周到,但不管是考官还是皇上,挑选官员都会选那个冲动的,这是人性使然,毫无道理可讲,却又是人之常情。
  “你重情也记恩,这是你的好处,能被你认作自己人的运道不错。”
  崔鹤儒这话不免有自夸的嫌疑,神情里却没一点不好意思。好像能收下这么一个学生,就是一件能令人自得的事情。
  “但你自私。”崔鹤儒话锋一转,脸色也沉了下来,“这本不算错,可日后你若为官一不小心便能铸成大错,这个缺点你可能改?”
  重情、有私心、又不拘一格能屈能伸的人,做朋友做亲人做丈夫都差不到哪里去,但为官就不好说了。
  崔鹤儒今日说的是裴元的文章,也是他的为人。他做人心不够宽,文章也少了几分真挚,要改的除了字里行间的行文,自然也有他的性情。
  “老师的教诲,学生记下了。”被崔鹤儒点出了缺点裴元并不羞恼,反而已经在心里开始琢磨今晚的功课,该从哪里开始改起。
  本朝科举以八股文为主,要想把八股文写好破题则是最开始也是最重要的基调,破题之后论述、论证才不会跑偏,既然要改就得从破题开始改。
  裴元在做学问上一向严谨多思少说,书房里记在纸上不好见人的小册子没有一箱也有大半箱,现在突然要开始学会多说几分真话,且不容易。
  老话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性比行文之间的习惯更难改,既如此那便不改了吧,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裴元认下了自己这个性子,以后吃亏也认了,反正这世上也不止自己一个人儿这般心窄,不还有谢九九呢吗,不怕的。
  山中不知岁月长,又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山上的天已经不怎么热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得盖被子。
  裴元交上去的功课作业跟以前的放在一起对比也有了改变,旁人看了或许说不上到底变在何处,但就是觉得要比以前更舒服,更酣畅淋漓。
  “明年童试你肯定稳了。”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
  来人是沈霁,私塾四月收了第一批学生,至今也有几个月了。启蒙用的三字经和百家姓能背诵的有一小半,剩下一大半混在其中也能读完。
  认字的话慢一些,但日常简单用字还是大多都学会了。九九乘法表倒是因为朗朗上口基本都学会了,只有个别脑子确实不好使,读书实在一窍不通的,被各自家里给接回去了。
  私塾稳定下来,布置好功课,又点了两个学得最好又岁数大的学生监督,再加上还有幺叔爷看着,沈霁这才抽空回府城一趟。
  一来往书院里来给先生交他的功课,二来回家看看父母妻儿。
  “再有十多天就是中秋节了,怎么不趁着过节再回来。”
  “想带妻儿爹娘去村里过节,府城这边年年中秋家里上下都要忙得人仰马翻,今年带他们去乡下躲个清净,老宅后院都收拾好了住着舒服。”
  或许是去了乡下没有家里人天天在身边耳提面命的说读书的事,沈霁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比三月份去找裴元的时候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方才他去他的老师那里交功课,老师也说沈霁这些日子非但没因为教授学童启蒙分了心思,文章的字里行间看上去还更进步了些。
  好些观点的切入点都比以前更踏实,文章不再光是文藻华丽,起股中股论证的入手点也比以前更切合实际。
  总而言之,以前的沈霁学问好,却如同浮萍飘在水面,现在的沈霁更像是一块沉香木,心思沉得下来看待事情的眼界自然也宽广许多。
  “等过完中秋,我家那位带着孩子就不走了,这几个月学生中有几个勤快能干的,帮我在后院辟出一块花园子来,还移了几株桂花过来,再过些日子桂花开了,这日子真真是神仙都不换。”
  沈霁的妻子于氏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家中父亲是个老秀才,从小于氏就是读女则女戒长大的。嫁给沈霁以后在家中相夫教子,连跟沈霁红脸都从未有过。
  只这次沈霁去鹿鸣村当教书先生,于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写信过去,刚开始还婉转迂回,后来就干脆之言她要带着孩子一起住过去。
  沈霁要是不回来接她和孩子,她就自己带着孩子找过去。
  起初沈霁还以为是自己不在家,家里父母为难于氏。专门回去一趟,却发现父母跟于氏相处得极好,只是一向温柔内敛的妻子这一次却固执的摇摇头,非要跟自己去鹿鸣村。
  “也真是有意思,原本是不想带她去村里的。可看着她那样子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她那话说得倒是没错,夫妻嘛总归是要日夜待在一处才好。”
  这话听得本来已经在书院静下心来读书的裴元心里老不是滋味,都是夫妻,自己怎么就没收找谢九九一封信。
  心里存了事,连着两天裴元有空就往谢文济的斋舍去。坐在谢文济身旁也不做声,就这么定定的看着,等要走了再幽幽然问一句:你姐可曾给你寄了信。
  谢文济哪里受得住裴元这般哀怨怨念,晚上连做梦都是他姐夫坐在自己书桌旁问自己,是不是把他姐姐的信给昧下来了,真真吓死个人。
  幸好中秋节近,谢九九托人送到书院的包裹来得及时,这才救了谢文济一命。
  坛子里的鲊鱼腌得正好,猪油炒出来的酸辣藕丁爽口下饭。加了浸辣椒和泡辣椒一起做的酸萝卜条黄瓜条,是裴元夜里挑灯读书的时候醒神最离不得的东西。
  实在困了累了脑子转不动了,先吃一块酸萝卜条,要是不够就再挑一根酸透了的辣椒扔进口中,嚼吧嚼吧整个口腔里又酸又辣,再困的困意也全无了。
  最后还有两大罐腊肉酱,腊肉先盐、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胭脂,再用柴火加松果和橘皮一起熏制,这么熏出来的腊肉更香。
  熏好以后挂到厨房里的房梁上,做饭的时候柴火饭香日日这么熏着,直至熏透了,连肥肉都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琥珀黄,这腊肉才算成了。
  做酱的腊肉先切成细条再切成丁,放茶籽油热锅,先下腊肉把肉香油香都炒出来,再放准备好的辣椒粉。这么炒出来的辣肉酱放凉了再收进坛子里,秋天放个半个月不成问题。
  辣肉酱用来拌面拌粉,或是夹炊饼馒头都好吃。裴元喜欢拿来夹馒头,大方分给崔鹤儒的,老头儿直接拿来拌饭,连菜都不吃了。
  一大罐子辣肉酱谢九九琢磨裴元足够吃到中秋节前,谁知不过五天就见了底。
  等见了底老头儿还皱着眉问裴元怎么吃得这么快,是不是他晚上写文章的时候偷吃了。
  问得裴元实在没忍住,拿衣袖遮住脸朝自己的老师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翻完了,又觉得这小老头一个人住在书院多少有些可怜,这都要过节了家里也不说来几个人过问一二,回去便抽出信笺把山上的事事无巨细跟谢九九写下来寄回去。
  第41章
  给书院送信回来的人说,山上比山下冷得早冷得快,尤其大早上的山风一吹人穿得再厚都冷透了。
  为此谢九九没隔两天又让托人往书院来了一趟,这次送了四张羊皮褥子来,裴元和谢文济一人两张。
  一张垫在床单底下隔绝潮气,一张叮嘱了裴元找书院里的专门负责涮洗的婆子,给点钱让她们把皮褥缝到被子中做里子,这样晚上山里的风再大,也冻不着了。
  还有一套直裰和夹了薄棉的罩甲是给崔鹤儒做的,做学生每季给先生准备这些东西是礼数,少不了的。
  在给裴元的信中谢九九写得格外实诚,云客来多了炸货档口又推了时令特色菜之后生意好了不少,只来得及做这些东西,新衣裳就先紧着崔先生,你和文济的等以后回家再补上。
  谢九九真就是这么想的,本来裴元和谢文济出门的时候就准备了秋里的衣服鞋袜,没时间做新的穿旧的也行。
  但崔鹤儒那里不一样,谢九九就听裴元说过,崔鹤儒的妻子没在身边,而是跟他家大儿子一起在任上。说不上什么原因,反正是妻子在府里做老封君,崔鹤儒在书院里当教书先生。
  还有个小儿子虽也读书,却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卫所隔上几年要换防,这两年也不在跟前伺候。身边就只有一个老奴一个书童和一个负责针线洗刷的妇人。
  崔鹤儒当然不缺银子也不缺衣服穿,可裴元毕竟是成了亲的,谢九九作为妻子必须跟他一起尊师重道。
  只是这话看在裴元眼里又是另一个意思了,老师独身一人在山上,身边再是有老奴书童也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