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如今周家在南直隶为官的还有几个长辈,周既白这几年入了翰林院就再也没回过京城,这次有南巡的契机,裴元是不可能回容县的,但周既白却是实打实的能回家一趟。
  “那谁知道呢,昨日我和远舟兄一同在御前轮值,还……”
  “还不是一样,来来去去的人没断过。”
  裴元抬眸往林怀瑾的方向看了一眼,硬生生把他到了嘴边的话给打断。屋子里就三个人,周既白说这话或许是真无心,但在御前做翰林官最要紧的甚至都不是学识渊博,而是嘴一定一定要紧。
  有些话你能用眼睛去看,但决不能拿嘴去说。这个道理林怀瑾不是不懂,只不过这小子出身好,当年又一举得了探花郎,实在是有些太春风得意马蹄疾,有些忘形了。
  “你少跟我这儿打哈哈,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什么端倪。今天把你们俩找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们通个气儿,好歹咱们是同一科考出来的,这种要紧的时候不相互帮衬着些,真出了什么事后悔可晚了。”
  同门、同窗、同年,对于科举出身的官员来说都是牵扯不断地关系,尤其是翰林院里每隔三年就要进一批新人,也要走一批老人,这一来一去之间,留下来的人就势必会更加抱团儿,毕竟萝卜坑就这么多,谁上谁下残酷得很。
  出发之前,整个京城都为了南巡这一件事忙碌起来,但哪怕都忙成那样了,也不妨碍给三年前馆选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举行老么大的散馆考试。
  考试分为诗、赋、论、策,什么都要考,除了不用再进贡院,出题的难度和范围都比院试还要再难上一个台阶。
  身为庶吉士的沈霁要参加考试,裴元自然要比旁人更加关注散馆的事。散馆考试成绩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能留在翰林院,升任正七品编修或是从七品的检讨,继续干翰林院这一摊子的活儿。
  中等大多往六部或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去,前者能历练有实权,后者算是入了言官之流,同样是各有各的好处,端看各人志向怎么选择罢了。
  下等在京城留不住,只能外放为官。大多数都是派往中等州县任知县或是知州。到底是知县还是知州,那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不过不管是知县还是知州,这一去还能再回京的人便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就在一个又一个的任上兜兜转转,青丝变白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完了。
  人来了,人又走了。沈霁的成绩这一次又卡在上等最末尾,本来是可以留在翰林院的,但他自己主动去找了严学士,裴元出京之前他已经去了工部上任。工部主事,正六品的官职,工部底下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得一把抓。
  沈霁去了工部,同年的徐榜眼则走得比其他人更远。本朝重文轻武,武将想方设法转文职的不少,但像徐裂云这样考上了榜眼,又被一道圣旨调去锦衣卫做了指挥同知的人,还真就独一份。
  裴元至今都记得圣旨下来以后,整个翰林院都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觉得这圣旨简直是在瞎胡闹,甚至还有人反问来宣旨的太监是不是弄错了,这圣旨到底是真是假。
  翰林院有多清贵,锦衣卫的名声就有多臭。有些自视甚高的翰林官私底下说起锦衣卫,张口闭口皆是鹰犬、红袍鬼,神色语气中全是不屑和畏惧。
  就这么一个臭名昭著又令人生畏的地方,让徐裂云过去做锦衣卫的二把手,真说不好陛下是喜欢徐裂云还是要把这人给毁了。
  倒是徐裂云云淡风轻接了圣旨,第二天把他留在翰林院里的所有东西收拾干净,又隔了一天就往锦衣卫上任去了。
  他去上任的当天,晚上关宁业就铁青着一张脸来府里找了裴元。什么都没说,只让裴元陪着他喝了个烂醉。
  都是世家子,自己是被皇帝偷偷摸摸找上,几乎毁了前途名声入的锦衣卫,他徐裂云却能先考上榜眼,后又直接成了指挥同知,要知道关宁业这会儿也不过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徐裂云当然知道旁人在他背后议论什么,但这些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去了锦衣卫没多久徐裂云就出京了,去哪里没人知道,去干什么就更加没人知晓了。
  不过这次出巡,裴元在御前轮值的时候长了,多少也看出些门道来。
  陛下明面上在查运河连同漕运的治理,但私底下的重点都放在江南织造和盐务上,光是裴元这么个翰林官,都已经替陛下整理过不少打死都不能拿出来的奏疏和条陈了。
  南直隶这边虽不如京城,六部的整套班子还在,江南之地又多富庶,盐铁织造只要碰一下都是淌水似的银子,更不要提这里面在税收钱粮上搞的鬼。这种事要么不查,一查就没人能躲得过去。
  这种要命的事,陛下真要派人私下来找证据,还就没有比徐裂云更合适的人。这种活儿不光脏还得罪人,只有从徐家那样自开国屹立至今不倒的勋贵之家出来的徐裂云才有这个胆气和底气,接这份差事。
  要是换做是自己?裴元忍不住想起去年有一次在宫中值夜,陛下把他找过去。本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文书或是圣旨要拟,没想到却只是闲话家常。
  真正的闲话家常,问的话极琐碎,很多裴元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最清楚的是陛下问他,要是以后派他做巡察御史要出京,他愿意不愿意。
  巡查御史不好当,裴元稍微愣了一瞬才起身回话说愿意。陛下问他是不是有顾虑,在顾虑什么?裴元没有慷慨激昂,而是很老实地说他在想自己要是出京,家中妻儿该怎么安排。
  之后?之后好像就没再多问什么了。后来隔了没多久,调徐裂云去锦衣卫的圣旨就下来了。本来裴元还没往这里想,现在想着自己在御前看见过的好几封徐裂云字迹的密信,再把前后事情连起来就什么都想通了。
  这次南巡,明面上是为了祭祖和巡查运河与漕运,私底下是为了查江南官场,朝廷里的党争起码有一大半缘起江南,江南读书人多啊,陛下这次是打算捅了这些读书人的老窝。
  毕竟如今党争之风这般嚣张,怎么打压都压不下去,他这个做陛下的是有责任的。眼看着岁数越来越大,什么万万岁不过是唬人玩儿的虚词,皇帝这是想趁着自己彻底老迈昏聩之前再做一件大事。
  而徐裂云是他最后挑中撒出去做那把最锋利的刀,至于裴元这些天子身边的近臣,则是负责一点一点把线索找出来整理出来,等着陛下把江南官场收拾干净,然后再挨个儿把空出来的箩卜坑填进去。
  “真想互相帮衬啊?”
  “啊,不然呢。裴远舟你要说什么你就直说,别跟我这儿打哑谜。”
  裴元半晌没说话,周既白刚开始还不耐烦,可裴元越沉默他反而越紧张,到最后别说催促,就连裴元要说什么话他都有点儿不敢听了。
  “老老实实干活儿,少说少问多听,就算是咱们仨最好的帮衬了。”
  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个话来,周既白气得直跳脚。但裴元已然是懒得再哄着这人听话,第一个起身往外走。
  “唉,去哪儿啊,难得今天不用轮值,不喝两杯啊。”
  “我跟你耽误什么功夫呢,我回去有事。”
  “有什么事啊有事,都是御前轮值,怎么就你最忙……”
  周既白觉得裴元是回去弄陛下交代给他的私活儿,毕竟这一路裴元最通晓民情,在陛下跟前出的风头也最多。
  而裴元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是赶着回去看谢九九写给自己的信。
  谢九九写来的信那么厚厚一沓,裴元下午只来得及粗粗看了一遍,现在回去不光要看信还得抓紧时间把回信写好寄出去,且忙着呢!
  第115章
  裴元在信里绝口不提御前的事和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厚
  厚一沓信笺里写的都是沿途的风景,遇见的人或物。
  越往南边走越清淡的口味和菜色,甚至有些地方做菜要放糖。不是谢九九用来提鲜那样放一点点,而是筷子点一点菜汁放在舌尖,都能尝出甜的那种甜。
  南边的树也跟京城和容县都不一样,好似连风都渐渐温柔下来,吹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很容易就迷了人的心人的眼。
  圣驾在扬州停的日子久一些,裴元趁机把几年前两人匆匆路过都没来得及好好看过的扬州城转了个遍。还在瘦西湖旁画了两张画,即便被同行的林怀瑾一再嫌弃匠气太重,他也还是连同家书一起寄回京城。
  这些絮絮叨叨的琐碎,在离开裴元的手中之后,当天晚上就被摆在皇帝的案头。
  “这小子,这辈子没大出息。”
  “陛下,之前大关大人就说裴大人是个心软的,倒是不算说错了。”
  在御前伺候的这些官员和锦衣卫,所有送出去的信件都会被提前检查一遍,包括这次随驾负责贴身护卫的关宁业。
  谢九九的信是跟关家的一起送过来的,用的同一个信使,回信自然也得一起送出去。关宁业也懒得装那个样子,从裴元那里拿了信就连同自己的一起送到御前来,此刻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听皇帝和刘太监两人一唱一和地拿裴元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