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高贵,富裕,美丽?
  那多了去了。
  凡人追捧这些,却更加愿意看到,一个和众生一样苦的人类,成为了遥不可望的神祇。
  其次,千解鹿司掌姻缘。
  婚丧嫁娶,常盛的命题。
  千解鹿在位时,成婚率呈指数级上升,旁的神祇处理信愿大多都是一笔带过,千解鹿不一样,她以惊人的耐心与神力,亲力亲为,甚至亲自临界。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感念神明,年复一年,姻缘神的庙宇遍布山野。
  最后,也是这个故事被奉为圭臬的最关键一步。
  历史的车轮运转。
  当饥荒和战争再一次主宰某片大陆时,已经成神的千解鹿毅然下凡,止战沃土,降雨送粮,救万民于水火。
  同时也耗尽了她所有的神力。
  ——先前下凡搭红线尚且能忍,此举却是将神域规定踩在脚下,还吐了口唾沫!
  要是都像千解鹿这般,还谈不谈因果,有没有天道了?
  诸神震怒,忍无可忍,合议抽去千解鹿神骨,再废去五感,沉入域外天永世不得入三生。
  神明们独独没有注意到。
  此时此刻,生死苦海中的凡人众生再也无法压住怒火。
  ——人们砸庙宇,毁香火,甚至出现请邪降魔的极端举措,大帝震怒,神罚降下后非但没有遏制,反倒愈演愈烈,大有天翻地覆之势。
  谁能救众生,众生就信谁。
  神仙救不了,他们就去信魔。
  不然呢,看看,救人的神仙,都会是千解鹿那样的下场!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凡人之怒最终震慑了天庭,千解鹿保下性命,五感废去三,堕入通天域,成为了经师云一。
  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云一也没有放弃过度化众生。她游走于山海百野,入世为俗,化名无数,致力于传播真善美。
  尽管失去了一身神力,但无神更似有神,比起那些神域中遥不可及的人物,云一如今在世人心中,是真正的神仙。
  神明之语,哪怕得其指点一二,什么妙丹奇功,通通不够看了!
  房璃的前半生分别被囚禁在东宫和同光宗,哪里见得这样大的场面?人都被挤的喘不过气。恰在这时,上空响起沉钟长鸣,声波扫荡,万籁俱寂。
  熟悉的环节,熟悉的剧情。
  一想到等会要经历什么,房璃的脑袋有些木。她决定这次好好当一回孙子,敌不动我不动,打死也不挪一寸一毫。
  她流落凡间的时候连死人都扮过,区区雕像,谁不会?
  人海静止了,望着高台之上逆光的身影,一种庞大且狂热的情绪泛滥开来。房璃敏锐地将视线投向人群之外开始巡逻的兵甲,低头朝脸上抹了几把,再抬起来时,她的五官已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粗糙的易容,有总比没有好。
  这是一种无比盛大的阒寂。
  盛大到连尘灰的声音都静了,整座城在阳光下死去。
  从前房璃没往这方面想,所以也没有过多在意,如今仔细探看,缚灵咒的影响,恐怕已经遍布了全城。
  乞丐说,咒是可以改进,时时刻刻变化的。
  那么此时此刻在拂荒城的缚灵咒,发动的媒介是什么,契机是什么,载体又是什么?
  房璃的眉毛深深皱起,脑中的线索盘杂成一团,始终找不到线头。
  这就是房璃没有立刻告诉陈师兄的理由。事实证明,她方才之举果真多余。
  缚灵咒强悍至此,就算说了普陈也未必会信;就算信了,目前也没有任何办法。
  经坛上的尼姑掀开羽睫,眼眶之中一片空白,只有两丸玉珠——是个瞎子。
  云一被堕下凡的时候五感废去二,眼睛是其一。
  还有一处,是她的声音。
  “创世伊始,天分三道。”
  一只油亮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停落在云一肩上,一素一黑形成鲜明对比。
  那两颗墨石打磨般的眼珠俯望众生,鸟喙开合,发出响亮的嘲哳之音!
  “何为大道,何为至道?”
  “帝王更相承负愁苦,天灾变怪讫不绝,何以除之?”
  乌鸦粗糙的嗓音盖过天地,明明是难为听的禽鸣,此刻却以一种强悍的力量,直入人心!
  何以除之?
  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但心中越是迫切,人越是安静,保持着一致的动作,望着云一单薄的身躯,仿佛看见前所未有的光明。
  告诉我,告诉我——
  何为大道,何为至道!
  云一大师哑然而立,无瞳双目注视一张张渴望的脸庞,乌鸦在肩上引颈嚎叫,唯余钟声与经乐盘桓。
  琉璃镜片上倒映出逆光的人影,因为眼睛里没有瞳孔,过了半晌房璃才注意到,那尼姑的视线……似乎在看这边。
  她的眼褶稍厚,层层叠叠,犹如史书一般掩住眸中不存在的情绪,显得冷清而又悲悯。
  死寂。
  泪珠不断地从人们的脸颊滑落,他们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与狂热,眸底浮沉着暗金的字。房璃的手指一动,忽然朝左边看去,云一顺着她的目光方向望,意识到什么以后,她缓缓转回眼神,对上了房璃冷静的视线。
  不是好像。
  她就是在看自己。
  意识到自己中计的云一淡然一笑。
  笑容即刻消融在阳光底下,只剩下乌鸦冰冷的注视。几乎是同一时间,石雕一般矗立在墙角的士兵动了起来,所有人在无言中包围追逐,铁兵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下由不得房璃装死了。
  城市阒寂无声,地面上,高楼中,仿佛矗立的不是活人,而是无数被控制的石像。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海中,唯有房璃在其间,宛若一尾青鱼游动,剩下她,只剩下她。
  这不是房璃第一次感受到孤立无援。
  莫如说,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处境。
  剩下她,只剩下她。
  出路在何方?
  离她最近的士兵迅速靠拢,锋锐的□□即将见血时,他忽然浑身一定,紧接着,房璃脚尖一旋踹向他的心口,士兵整个人向后飞去,“轰”地砸到了墙上!
  尘灰碎砖簌簌落下。
  网裂痕从墙瓦中心扩散开,士兵缓缓低头,看向心口的一张不知名黄符。
  房璃胸膛起伏,握了握手,掌心还残余符纸粗糙的纸沫。
  “这就是咒。”
  乞丐的声音犹在耳旁。
  “你经脉尽毁,灵台粉碎,但是,你的识海却是罕见的强大。”
  “实话说我从未见过比你年轻的人拥有更加强大的识海,房璃,你知道咒是靠什么制作的吗?”
  “能吞焰者,善使火术;能驭水者,水不可毙。”
  “咒术也是精神之术,是从人的识海开始,对一具肉身进行的改造。而你的识海宽厚深邃,恰恰拥有修炼这门课得天独厚的优势。”
  优势。
  天分。
  必须承认,房璃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身上听到过这种词了。
  是什么心情呢,是她终于有了可以傍身的术法,不必依靠他人也能保全自己?
  嵌进墙面里的士兵迷惑而惶恐地瞪着房璃脸上缓慢咧开的笑意,琉璃镜片微微反光,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此刻觉醒了前所未有的亮芒,灼灼令人心悸——
  都不是。
  她蓦地回首,人群漫无边际,每个人都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痴相,齐整而瘆人!
  “为什么不承认呢?你根本就不想走。”
  银蝉魅人的童子音在耳畔撩逗,掀起层层浮浪,像是一把刮骨刀,在房璃的脊梁上刮出啧啧声响。
  “你这么聪明,能出不了区区一座拂荒城?你不是走不了,而是根本不想走。”
  “看到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你很想救他们,对不对?”
  赤红的虫眼贪婪地靠近鼻尖,几乎要望进少女眼睛。
  你想当救世主,被所有人承认,仰望。
  对不对?
  房璃一步也没有退。
  并不陌生的情绪像是墨块在心池中化开,琥珀色的瞳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洇染,抽丝剥茧,侵蚀吞没。
  她笑了,齿尖寒凉。
  “你这臭虫说的。”
  长指攫住银蝉,将它捏成碎汁。
  “从来都是废话。”
  第32章
  进书塔的前一日夜晚,尘卿抱着一堆报告纸卷,被传召到了徐名晟的卧房。
  她已经麻了。
  自从上回被识破自荐书的字迹,这一个多月,她被传召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起来。
  这就导致从前小透明的尘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这位随时有可能成为宗门死敌的上司。
  累啊。
  尘卿深吸一口气,曲起手指,叩了叩房门。
  “进。”
  室内灯火通明,徐名晟的衣着很随意,今日朴素的像个流浪客,明日又穿的跟个奢豪贵公子一样,穿衣打扮全凭心情,阴晴不定,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