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脏朽的布帕上,未完成的并蒂莲半朵凋零着,多年以来埋在土下也无法继续盛开。柏如鱼伸手去拿,半透明的手指却穿过了绣架,她的动作停了一瞬,松下来,苦笑。
  “所以我为何又醒了?”
  她擡头,眼神一震。
  站在不远处的人,脸上黥着断裂的、漩涡般的文身,每一条墨纹上都似有纹路流动,看上去,就像是这个人的肌肉不断扭曲,令人头皮发麻。
  这样的容貌令人看上一眼就想挪开眼睛,自然,柏如鱼也没能看清他的五官。
  那人笑了笑,实际上柏如鱼并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是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自然,是我喊醒的。”
  嗓音像浸冰水的竹叶,韧而薄,风吹而落,杀人不见血。
  尚未反应,他已伸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漆黑的种子。
  黑的深不见底,仿佛来自九重天外能够吞噬万物。柏如鱼的心智还停留在年少,刚从混沌中苏醒,甚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人就掐住了种子,朝着她的眉心一弹。
  种子轻飘飘地飞向柏如鱼,在黑夜中散发出摄人的光晕。恰在这时,一旁的大树背后猝然响起不合时宜的一声:
  “柏如鱼?”
  柏墨临余惊未消,捂着胸口缓缓走出,脸上满是见了鬼的不可置信。
  她的眼神在魂魄和文脸男子之间徘徊一瞬,疾步转到了柏如鱼的面前,生怕是幻觉,想再看清些。
  柏如鱼却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等等!你先——”
  话音未落,柏墨临猛地捂住后颈,面露疑惑,柏如鱼暗道不妙,下一秒就看见妹妹表情微僵,呼吸陡然急促,肌肉开始遽烈地抖颤起来!
  文脸男子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变故,一时滞在原地。
  那些涌动的漩涡导致他脸上的表情不明,只能勉强认出扯起的嘴角,失笑道:“竟会如此,罢了,都是因果。不知继承莲圣遗脉的人吞服了这魔种,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呢?”
  他低吟,哧哧笑着,转身融入了夜色,任凭柏如鱼逐渐消散的魂魄在菖蒲丛边大声喊叫。
  柏如鱼跪倒在地,透明的身躯无法触碰痛苦抽搐的妹妹。
  她看着自己正在销蚀的躯壳,神情濒临崩溃边缘,咬了咬牙,干脆闷头扎进了柏墨临的身躯!
  神奇的是,在进入柏墨临之后,她很快停止了抽搐,捂着胸口缓缓坐起,听见识海中传来柏如鱼的声音,仍旧未从惊魂中缓过神来。
  “可魔种毕竟是魔种,是让一个正常人变成邪魔的东西,我和柏墨临想尽各种办法苦苦压制,中途发现众人无法正常视魔,为遂围起了蒺藜小院,驱散了贴身侍婢,对外称惧光,一方面减少外出,另一方面引起旁人的怀疑。好在娘亲心思敏感,请了不少驱魔人,可,还是……”
  即使柏如鱼不说,房璃也能够猜得到接下来的走向。
  魔种一日不除,柏墨临便一日比一日危险,甚至魔种试图先吸收寄存在柏墨临体内的柏如鱼残魂。于是在房璃和普陈到来以后,柏墨临想出了一个办法。
  往日来府的驱魔人皆被缚灵咒影响,无法视魔,自然都是无功而返。这
  一次,她装出了两个人格,首先引起了房璃和普陈的怀疑,不至于武断定论。
  原本一切都顺利进行。
  可人算比不上天算,就在房璃来到的第二日,仿佛是感受到了威胁,魔种的气息突飞猛进,迅速膨胀了。
  当天夜晚,柏墨临失去神智,在魔种的支配下逃出蒺藜小院,绕巷道,直奔城郊。
  她的意识时醒时不醒,醒的时候和魔种拼命抗争,每一次睁眼都身在不同的地方。柏墨临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尽管手上没有半分血腥,可她亦不知道,自己将要杀多少人。
  就这样昏昏沉沉,经过菜农的院落时,那户人家正在煮夜宵,柴火灶灼灼隆隆。约莫是被那香味吸引,柏墨临半昏半醒的翻过院落,院中有两个娃娃正在蹲着比赛击石。
  石子落在柏墨临的脚下时,她和小孩有一瞬间的对视。
  那小孩的眼瞳硕大,清澈,羊羔样的无知,是世上最有可能,最无限的事物。
  她将那东西捏碎了。
  第二日,她在蒺藜小院的床榻上醒来,呼吸间的腥气颗粒般蔓延肺腑,她无声地张着嘴,肩颈抽动,眼泪在发丝间积泉。
  彻底地崩溃了。
  也就是在那时,柏墨临躺在床上,感受着体内日渐消逝的柏如鱼,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从出生就是不自知的笼中鸟,追逐过自由,却也被这自由捆绑。很想洒脱,洒脱却成为了一道紧箍咒,日日咒的她不得安宁。
  她杀了人,她有罪。与其后半生在罪孽和禁锢中过活,不如孤注一掷,为另一个人挣出条生路。
  一体两魂,一魂入魔。与其让众人以为柏墨临成魔,见此相貌躯壳生畏,干脆将祸水推到已死的柏如鱼身上,而她一人分饰两角,让驱魔人杀死自己,如此,柏如鱼便能以乐善好施身中邪魔的可怜柏二小姐身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
  “所以,你要逃婚。”
  房璃看着柏如鱼,“她想自由,亦想让你自由。”
  “柏墨临或许属意齐长鹤,但我不是她。”柏如鱼木着脸,“她未经允许交给我遗志,我偏不要随着柏墨临的模子过活,她有自由,我亦有自由。”
  “她不是说,还没看过万水千山,还没见过并蒂莲开,我便用她这双眼去找一找,看一看,迟早……你笑什么?”
  柏如鱼的表情紧巴巴的,“我妹妹死了,你也笑得出来?”
  房璃拍了拍脸。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是她从容的选择,旁人又有什么值得哀悼。我只是笑,”棕榈酒一样的眼眸上下扫量,房璃话锋一转,感恸道,“你要逃婚,我也要逃,不觉得巧之又巧,就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命运么?”
  柏墨临:“?”
  “不如我们合作,”她上前一步,高深莫测,“一起逃,如何?”
  柏如鱼:“……”
  第66章
  是夜,暴雨如注。
  雷电威慑,在脚边震荡,整个拂荒城成了一座半化不化的泥城,在黑夜与亮昼之间反复横跳。
  仿佛是压抑许久的春潮,在动荡中苏醒惊蛰。
  拂荒城,出关口。
  今日离城的人不多,楼高的船只隐匿在雨幕之中,只有船舱内星星点点的灯火,被泼也似的雨水模糊,宛如游荡在海上的金色幽灵。
  “把鱼符都拿出来!兜帽摘下,露脸!”
  身披黑甲的修士声如洪钟,盖过天地沆瀣一气的奏乐,堪比雷声,“一个一个上船!快点!鱼符都拿出来!”
  暴雨交响,长队里却泛起波纹似的议论。
  “咦,今日查令的看着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呢?”
  “傻子,喏,那,那么大个旗子你认不出来?这是来抓人了。”
  “狴犴宫?”那人微微皱眉,“谁啊,这么大排面。”
  话未毕,他脸色一变。
  “不会是……”
  “就是。”
  估计是嫌那名字太晦气,谈话的两人都倏地闭上嘴,默契的没有继续。
  又是一道惊雷,震天撼地。
  车轮骨碌碌碾过积水的青石板,一个清瘦的身影披着油纸雨衣从马车上下来,偌大的兜帽盖住脸,只留一个尖尖的下巴。随行的两个丫鬟模样的人,也一起站到了队伍的尾端。
  很快,修士紧凑的声音压了过来:
  “鱼符鱼符!摘下帽子!露脸!”
  一旁的丫鬟赶紧道:“大人,我家小姐身子骨虚,惧风,鱼符可以,这帽子就别摘了,成吗?”
  她的语气哀求,吸引了辅佐的拂荒卫兵,一些人聚过来,立刻认出了兜帽底下的人,“二小姐!”
  柏如鱼抬起头,露出苍白清丽的面颊。
  两颗眼瞳硕大且漆黑,初见无碍,直视久了,便会感到心里发怵。卫兵道:“这是柏府的二小姐,可以放行。”
  “不管是哪个府的几小姐,狴犴令行,城中有嫌犯流窜,不得随意放行!”修士的口气硬邦邦,不容置疑道,“摘下兜帽!”
  僵持之际,连卫兵也哑了声。柏如鱼沉默几许,抬手摘下兜帽,密集的雨珠很快打湿发丝,将她薄薄的脸打的宛如金纸,那些未愈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修士容色冷峻,举着明灯探照,一寸寸扫过,最后挥手:
  “过!”
  丫鬟应声,赶紧替柏如鱼戴上兜帽,手搭凉棚,一只脚踏上了艞板。
  “等等。”
  丫鬟心里一咯噔。
  转头,隔着厚重的雨幕,喻卜抱臂站在不远处,显然是目睹了全过程。
  他的视线仿佛长了牙齿,紧紧地咬着丫鬟,一刻也不放松。
  他抬了抬下巴,修士立即心领神会,上前厉声:“你们两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