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船只平稳行驶在海面上,日月辉映,云层烧出了暗痂,正是白天黑夜交换的时刻。房璃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道:
  “你是船商的女儿,我以为你早就看腻海了。”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可见足够美好的事物,只见一眼都要日日在记忆中观摩,又怎会生出腻烦。”
  柏如鱼一只手撑着下颌,看向她。
  “你不喜欢?”
  房璃曲肘支着上半身,仪态闲散,笑了一下,“喜欢不起来。”
  “为什么?”
  “如果你差点死在一个东西的手里,再见到时,心中便不会有欣赏,只有恐惧。”她问,“海水是什么味道?”
  “咸的。”
  “可我的印象中,海水是腥臭的。”
  柏如鱼沉默了。
  人与人之间都只是途径彼此,一旦有过多的牵连,便会徒增烦恼忧愁,喜怒哀惧。
  她虽不知她来自何方,去往何地,所为何事,连她的真实名姓也不知道,只是有种奇妙的预感,眼前此人,必不是池中鱼,瓶中花。
  要不要和她一起呢?柏如鱼陷入了某种苦闷,如果和普璃一起,说不定会有她梦寐以求的刺激,见闻,跟旅行。
  她想要徜徉百川江河,亦想要吸食人间烟火,听很多故事,看很多的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或者也到了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房璃探头,孤月在她的脑后渐渐高悬: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不知道,你呢,”她说,
  “你想要什么?”
  “真相。”
  从她出宗门以来未有人问起过的事情,房璃却毫无隐瞒之意,堪称坦荡。“八年前,一个国家覆灭的真相。”
  党争撕斗,战争吞并,房璃知道,这些都不是菁国消失的根本原因。
  “你想知道,狴犴宫为什么通缉我吗?”
  柏如鱼不明所以,斟酌道:“……因为你帮助了普陈少侠?”
  房璃笑了一下。
  因为在狴犴宫五葬天的囚犯档案里,房尹若的第一案,就是私通邪魔,引狼入室。
  敌国兵临城下,守城卫兵日夜不休,京城里人人自危,战争到了最后阶段,菁国战力严重缺失,连皇室亲眷也不得不出宫上马。就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皇宫禁卫军却忽然集体被魔气控制,在城内大开杀戒。
  房璃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她和所有被豢养的谛听一样,虽知天下事,却从未真正走出过深宫,亦从未亲眼目睹血流漂杵,焦尸遍野的战争。
  那一天,她走出了锦缎罗帐,奢墙华梯,摆在眼前曾经梦寐以求的广阔天地,却是刺目的猩红。
  啼哭,白骨,哀嚎。
  恍惚间,她看见有许多模糊的人影,冲着她歇斯底里:
  “她就是谛听!”“那些邪魔都是她引来的!”“谛听大人,救救我们!”“你为何要背叛菁国?!”“……”
  如此种种。
  对于这些指控,房璃没有特别深刻的感觉,她从小便缺乏社会关系的浸养,对这种集体的愤怒和排挤没有概念,亦不会产生波动。
  她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只有一种渴求。
  对于真相的渴求。
  世界上没有谛听不能知道的事情。
  这背后定然有一只手,布下天罗地网,勒死了菁国的咽喉,斩碎了菁国的残躯,最后将这所有的祸水,全部推到了她的身上。
  房尹若是天下的罪人,可房璃不是。
  比起洗清罪名,她更想要的,是一个真相。
  “还不知道要去哪呢,得看情况。”房璃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早就藏在驾驶舱里的赦比尸,“他就是我们的罗盘。普陈要找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而我也有些问题要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柏如鱼却摇了摇头。
  “不了。”她说,“这是你们的故事,我该有我自己的。”
  ***
  此时此刻,遥远的极北之地苦海尽头。
  一面雪云天瀑自苍穹落下,源源不断地滚进漆黑苦海。天瀑之上,圣光笼罩着仙山岱屿,极光在天宫顶游动——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域。
  此时此刻,东极大殿。
  半透明的契马灵体踏云而至,一捧鲜妍刺目的野花不慎摔落,馥郁香气熏扰,紧跟着马上人的歉意: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那人款款下马,蜜色轻纱笼罩着丰腴有致的身躯,弯腰拾花时,手臂上的金钏裹着腴白的肉铃铃作响。恰逢此时殿中传出空灵的嗓音:“琼尾上神,你就站在门外,不要进来。”
  “为何?”琼尾一怔,模样很无辜。他抱着那束垂零细碎的野花,抻着脖子道,“是因为我带了这些凡俗之物?”
  “你知道就好。”
  “……人间的小玩意,拿来玩玩罢了,”琼尾伸出另一只手,契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不是说找我议事?你就这样晾着我,怎么个议法?”
  “通天域出现魔种,需要我再复述一遍么。”大帝冷漠。
  琼尾一顿,吸了吸鼻子:“哦。”
  “魔族销声匿迹百年,暗中现世,神域却一无所知,”那嗓音凉薄而空旷,“通天域拂荒城的事情压不住,我听说,你的后人也在那里。”
  后人?
  琼尾掐指一算,嘴里咪咪咕咕,豁然开朗:“姓花啊——嘿,不是我说,我这子孙缘会不会太好了些?那么多上神飞升前留的子嗣,不是夭折就是断了香火——”
  大帝很中肯:“已经断了。你的血脉还在,那副躯壳里是另一个人。”
  “……”
  琼尾忍不住了,“这些都是那个孩子告诉你的?”
  “……”
  “我说你们母子,这么多年了,一个住天上,一个住中间;一个不愿下去,一个不愿上来,天大的恩怨也没有这样的,”琼尾苦口婆心,“他可是你的亲儿子,你难道不……”
  “我没有儿子。”
  大帝出言打断,“魔种一事,你去解决。”
  琼尾闻言,把脸一摆。
  “大帝,不厚道了啊。您难道没发现今年的百花颜色都衰淡了么?您屁股底下的莲座都多久没养护了,还不是任务太多我忙于公务,连本职都顾不上了!”
  “再说了,我只是一介小小花神,魔种,嗐。”他晃了晃手,怀中的花色随着动作颠动,“这么重要的事情,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事,和千解鹿有关。”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琼尾听到这句立刻销声了,只剩下大帝冷漠的话语,“你不是一直想找她么,去吧。”
  死寂。
  契马打了个响鼻,
  “好,我去。”琼尾叹气,“在哪?”
  “刹水道,妖市。”大殿中,巨大的乳白莲座缓缓漂浮半空,鎏金莲花捧在佛光中,缺水似的垂着脑袋,大帝眼尾冷光一扫,云波动荡。
  “地上掉的花,带走。”
  -
  通天域西北,流骨碛。
  流沙遍地,死气弥漫,寸草不生。
  讲真,房璃还是第一次在同光宗以外见到如此荒蛮的地方,除了一些荒诞的思乡情绪以外,她咽了咽干涸的口水,望向不远处用牙撕蛇肉干、裹着糙头巾长袍系腰的团伙,哑声呼唤:
  “几位公子——”
  “公子们”回首。
  且看这几位的长相——要么脏黄的长牙伸出嘴唇,要么眼皮缩水裹着拳大的眼珠,要么耳朵尖长似刃,要么脖子围着一圈毛绒……
  他们身上穿着人的衣服,模样十分自信,但妖物之形已然暴露无疑。
  房璃都不好意思戳穿这几位黄鼠狼、癞蛤蟆的精怪之流,仍旧客客气气以公子相称,苦口婆心道:“绑架不是这么绑的,人很脆弱的,不吃就会饿,不喝就会死,听没听说过活宰?”
  “饭桌上的菜鱼,过节杀的年猪,都讲究一个,现宰现烹,如此方才味鲜肉脆——诸位也不想啃尸体吧?”她的手脚届被捆住,只能用下巴示意身边两个垂头丧脑的同伴,“您看,要不至少,赏我们点水喝?”
  说完这些话,房璃已耗干了最后一滴口水。
  她的身上拴着厚厚的捆仙索,旁是同样被绑住的普陈和赦比尸,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倒在地上,手臂上几个流血的深深豁口,俨然是遭啃了。
  是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们被绑架了。
  一切都要从和柏如鱼分道扬镳后说起。
  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名声在外,有赦比尸在,他们很快就确定了方向,一路翻山过海穿城绕村,来到了流骨碛的界碑附近。
  这是通天域著名的死人地段,灵力稀薄,恶土流沙,终年笼罩着毒热之气。赦比尸表示太史慈明的魂魄印记就在附近,通天域的大小门派之主都要定期上神域报备工作,太史慈明这号人物在神域颇有名气,赦比尸记得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