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他懂,或不懂,但是此刻,姬师骨看上去的的确确受伤了。
  他外露的左眼红了一圈,狠狠地嘟囔了几句,对再次举起木枝预备练功的普陈道:“我是有苦衷的。”
  妖市没有天,黄昏一样的光里,后院的草木都显得凄凉。
  “我告诉殿下,说我得到了菁国残留人氏的消息,”他喃喃,“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在殿下身边,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对此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直在找,一直在追,为了真相。”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又怎么会故意流入妖市?在这里遇见殿下,难道就是我想要的了吗?……”
  普陈懒得听他自怨自苦,正准备继续练功,忽然扭头问:“你说的那个活着的人,现在在哪?”
  “谁知道,线索在进入妖市以后就断了。”姬师骨话锋一转,颇有些惆怅,“你说殿下坚持进那礼仪楼是为什么,那里面有谁在吗?”
  -
  “什么东西?!”
  白午雄直接站了起来,面目惊骇,颤抖地指着楼长的虚影,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刚刚说什么,魔种?!”
  只有经历过魔种之苦才更能理解这种恐惧与惊慌,房璃盯着那红布皱了皱眉,白午雄已经坐不住了,开始来回踱步,语无伦次:“错了,一切都错了,我就不该来……还留在这干什么?现在跑才是对的!”说罢就要往外窜。
  被房璃捏住了衣领。
  “冷静,白镇长。”她说,“你要想逃,三天前遇见我的那一天是最后的时机。现在逃出去,碎尸万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
  白镇长欲哭无泪。
  “我不想死……”
  “收声。”房璃看着楼长的虚影,淡淡道,“这个女人的五感超乎常人,门不隔音,动静闹得大点,估计她都能听见。”
  简直就是致命一击,白午雄脸上的肉抖三抖,浑身无力,瘫进了椅子里。
  “乐衍。”
  乐衍回头,看见一只手冲自己招,遂走过去道,“怎么了姐姐?”
  “底下的情况怎么样?”
  “很乱。”乐衍想了想说,“大家的反应很激烈,不过也有很平静的,那几个包间的小厮进出了好几回,有一个包厢的想要跑,被拦下来送回去了。”
  房璃心中有了数。
  留在这里的有相当一部分是通天域的城镇长。
  那几个通天域的氏族大宗估计对此早已知晓,不仅不制止,还参与其中。复制神魔战争的计划已经开始,之前还想要去游说劝导,现在看来,估计行不通了。
  她对乐衍点头:“好孩子,继续替我盯着。”
  乐衍高高兴兴地去了,房璃合上门,走近那方高大的红布,听着楼长安抚现场:“诸位……诸位!冷静!”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扶着额头,用力拍了几下桌子,叹气,“你们有一个误区。”
  “提到魔种,我们就会想到魔族,就会想到数百年前那场战争。我们对魔族的恐惧皆来源于此。但各位有没有想过,一个失败的族群,为何要惧,凭何而惧?”
  竟是从未想过的角度,一时间场内所有人都愣住了。此时此刻另一间包厢,那位包揽前几样拍品的“林镇长”抚着下巴,沉静地看着投影中感情充沛的楼长,那充满诱惑力的嗓音徐徐在会场响起:“……一个失败的族群,一个被审判、被碾压的族群,一个已经消失的族群,大家之所以惧怕,不是因为了解魔族,而是因为一无所知。”
  “魔族兴旺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现在的我们,只能通过贫瘠的文字记录来勉强想象,可文字巧言令色不可全信,诸位有没有想过,如果魔族真的有那么可怕,当初神魔战争,他们又是怎么惨
  败,怎么被灭族的?”
  “可这是魔种!”
  乐衍侧头,对面的包间走出来一位愤怒的镇长,“拍卖此物,与叛国通敌有何区别?!”
  “这正是我要说的。”楼长颔首,“拍卖魔种,不是什么叛道之举,恰恰是出于兴旺两族的目的。魔物生命力顽强,魔气独立于三界灵气体系之外,如果能将这些用于人族与妖族的发展,摆在诸位面前的,”她的手压在桌上,缓声,“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啊。”
  死寂。
  “你们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城镇而来么?”她扫视一圈,转了个方向扬起声音,“你们不辞距离来到刹水道,不就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么?”
  “……”那位镇长口舌干涩,“风险太大……”
  “想要收益,又岂能没有风险?!”楼长拔高音量,眼神还是笑眯眯的,却给人一种可怕的压迫感,“诸位!”
  “神族统治数百年,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什么除了神族,两族的发展都如此逼仄?灵气修行,升仙雷劫,所有等级关卡瓶颈,是谁在设置这一切?凭什么设置这一切?!”
  白午雄已经丧失语言系统了,只能不住喃喃:“太荒唐了,太荒唐了……这是离经叛道,是违逆天道啊!”
  房璃想要说什么,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在楼长发表完演讲的那一刹,红布落下,距离投影近在咫尺的房璃的视野中央唰地出现一抹刺眼的白,她后退一步,看清了全貌。
  红布之下是一个人。
  他闭着眼睛,浑身赤.裸,青白似鬼,嘴唇翻卷露出牙齿,俨然是一具死了很久但被保存很好的尸体。在这尸体上,无数散发着黑气的卵子深陷在皮肤,眼皮,嘴唇,角角落落,可怕瘆人!
  白午雄捂着心口快要窒息,没注意到在红布前方,房璃凝冻在了原地,直直地盯着板上的人尸,仿佛遭遇巨大冲击,刹那间被拽入万花筒镜,无数声色嗡嗡作响——
  -当年国灭之时,除了皇帝太子以及侍者,菁国贵族中还有人没死。
  记忆闪回,姬师骨的薄唇一开一合,声音纷至沓来。
  -顺着这条线索,我开始追查这玉的来源……
  -就在半年前,我终于打听到,玉来自西北。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玉的持有者,在妖市外,还是妖市内?
  -“流骨碛可容不下活人。”房璃说,“十有八九在妖市。”
  ……
  当年菁国惨案中,除了出逃了太子房尹若,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那个人就是菁国的皇帝,房昊。
  他和妃嫔在太庙同时遇刺,最后却没找到尸体,房璃被抓进五葬天后,被拷问的所有问题中始终离不开一个——皇帝的尸体去哪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想,为什么要问这个,死都死了,尸体去哪了重要吗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摸到了一点眉目。
  白午雄惊恐地坐在椅子里,眼睁睁地看着房璃站在那具恶心的尸体前,吐出了两个他打死都想不到的字眼:“父王。”
  房璃伸出手,试图触碰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虚影,结果只能徒劳的穿过,手指一蜷,叹道:“那个活着的菁国贵族果然是你,父王。”
  亲者的尸体近在眼前,房璃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悲伤,而是垂眸凝固,像是在思考什么。
  与此同时,场内的竞拍已然到达了第一个高潮,无数声音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喊出的数字以一个恐怖的幅度狂飙:
  “十万!”“十五!”“三十二!”“五十!”“……”
  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拍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房璃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平稳,强健,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想象中的悲伤,愤怒,统统没有,她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不断放大,几乎占据了她此刻全部的思绪。
  果然还活着,房璃想,那场灾难后,活下来的不止她一个。如果狴犴宫当时能仔细追查,说不定就能逮到窜逃的皇帝,那些刑具,惩罚,痛苦,应该统统加注在她父王身上,而不是她。
  白镇长握着自己的钱袋子在旁边巴巴地偷瞧着房璃,奇怪的是她仍然没有要开口喊价的意思,更加诡异的是,这个人面对着自己生父的尸体,嘴角竟带着点似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随着喊出的价格逐渐离谱,加上状态明显不对的房璃,白午雄抖的越来越明显,像是做梦一样:“假的吧,这些人……”
  “他们不一定是有多想要这个魔种,”房璃忽然开口,“他们争的是这个东西的垄断权。”
  这些魔种的数量相当可观,而楼长描摹的未来太过梦幻,将魔种握在手中,等于控制了一个可能出现在未来的市场。
  不一定起效,但每个人都想一试。
  “三百万。”
  那位长兰镇的“林镇长”再次出手,白午雄已经不知道倒吸了多少口凉气,他咬咬牙,还是选择问房璃:“姑娘,你确定不拍吗?”
  “你很有钱吗?”
  “……”他试图挽尊,“但是……”
  “那不就是了,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