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痛。
  好痛。
  贾想抹去眼角被疼痛激出的生理性泪水,身上脏兮兮的,银发湿得蔫巴。
  “唉?闻人公子!”
  不远处响起咎语山的声音,一道红色的身影朝他跑来。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咎语山浮夸地挑起柳叶眉。
  她又转头看向贾想怀里的祝千龄,饱含担忧道:“啊呀,你的仙童这是怎么了?给我看看!”
  贾想木着脸,郁闷地看着她展露自己短小的燕国地图。
  然后双手一缩,抱紧了怀中的祝千龄。
  咎语山没有强要,而是笑盈盈地背着手,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
  正是陈乐行。
  “公子,属下失责!”
  陈乐行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麻溜地跪下。
  而贾想看向陈乐行宽阔的脊背,心动了。
  贾想酝酿情绪,冷笑着骂道:“废物。”
  他强撑着站起身,不由分说把祝千龄塞给咎语山。
  “唉?”
  咎语山下意识接过祝千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个柔软的孩子,把她压得微微前倾,顿时懵了。
  贾想却不管她的反应,转身命令陈乐行:“转过去。”
  随后,他心安理得地趴在陈乐行的背上,布料下虬结的肌肉一僵。
  “遵命。”
  贾想询问:“你们方才经历了什么?”
  “没遇到什么,”咎语山有些别扭地抱着祝千龄,跑去捡起支离破碎的寻魂盏,“我当时一眨眼就发现大家都不在了,我走走停停,就遇到了陈仙长。”
  陈乐行颔首:“我也是。”
  贾想神色复杂,望着前方稀薄的雾气,刚想说出自己的诡异经历,忽然注意到苔藓的荧光正在成片熄灭。
  他抛出符纸,陈乐行注意到异象,手搭在剑柄上。
  “跟上去。”贾想拍打着陈乐行的肩胛骨。
  咎语山挨在陈乐行身侧,盯着熄灭的荧光,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最后一簇荧光在青石板上蜷缩成线。
  那些苔藓如同被无形的手抚过,沿着某种规律次第暗淡。当最后一点幽光消失时,雾气像被揭开的帷幔般向两侧退去。
  腐朽的木香扑面而来。
  数座吊脚楼倚着陡坡错落排布,竹瓦泛着铜锈色。悬空层垂落的藤蔓间,褪色的蓝布条正在无风自动。每座廊檐都挂着竹编灯笼,灯罩表面爬满了霉斑。
  咎语山用鞋尖挑起一根断裂的草绳,绳结处还系着半片龟甲:“这破地方,怎么感觉没有人?”
  一行人走了几步,便瞧见一处空地上杵着几道人影。
  正是萧敖等人。
  “他们来了!”傀嘉朝他们招手,喜道。
  萧敖瞥了眼昏睡的祝千龄,眸色转深:“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贾想摆手,将事情原委简单道来,略过了祝千龄的呓语。
  闻言,所有人的神色皆是凝重。
  “我们也刚到不久,没有遇到闻人公子所说的那些怪事。”车禾拿出治愈的丹药,递给贾想。
  贾想服用道谢。
  “你还记得那首歌谣唱了什么吗?”
  贾想回想,顺着记忆里的调子,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道曲曲,长悸悸……”
  “阿郎棺中把笑扬……”
  一道银铃般的笑声自虚空中响起。
  “月光光,月光光!”
  “伶仃客遇陌路郎!”
  众人呼吸一窒。
  傀嘉将萧敖护在身后,拔出双刀。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颗藤球从吊脚楼转角处滚出来。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追着球跑了出来,足腕银铃随跳跃叮当响。
  “道曲曲,长——”
  女童将藤球往空中一抛,余光瞥见了外来者,歌声戛然而止。
  她抱着球跑到玩伴身边,睁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车禾挂起和善的笑,问道:“小姑娘,你们是这寨子里的人吗?”
  额间点着朱砂的小姑娘颔首,不怯场地说:“你们也是来祭拜宓娥娘娘的吗?”
  车禾与他人对了对眼神,笑容可掬:“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的长辈呢?”
  抱球女孩小声道:“他们去营娘娘了。”
  话音一落,竹楼深处传来铜锣闷响。
  小姑娘们雀跃地张开手,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他们营神回来了!”
  一阵节奏分明的敲锣打鼓声隐约传来。
  第12章
  两个小女孩笑闹着跑入雾中,徒留一阵清脆笑声。
  孤藤老树,蒙络摇缀,灰雾似泼洒的水墨,轻轻挑拨着古寨,目光所及之处皆朦胧,如梦似幻。
  像极了聊斋里描写精怪出场时才会出现的插画。
  贾想顺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看去,一阵鼓声震起,雾被挥开三分。
  “咚——”
  鼓声中杂着稀碎的声响,飞燕掠水而过的轻,马蹄似雨飞溅的急,悍锤冶炼铁器的重,烛火驱散黑夜的缓,像是有人蹦跳间踩踏在土地之上,摩挲的尘土肆意飞扬。
  虽乱,但节奏统一,似四百八十寺齐阵响起的重重钟声,响彻云外,和谐有序。
  “咚咚——”
  浓雾被朱红灯笼撕开裂隙。
  “先藏起来。”贾想当机立断。
  咎语山四处张望,抱着祝千龄矮身一缩,缩进了吊脚楼下,借助堆积的杂物遮掩住自己。
  其余人跟从着缩进去,在暗色中窥探那抹显目的朱红。
  人影若隐若现,不消片刻,一名舞者从雾中现身。
  他身上挂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长布,手足舞动间纷飞张扬,有如一群细长的蛇在扭动,活像一颗行走的美杜莎头颅。
  舞者脸上罩着一张面具,颜色混乱,看不出画着哪位角色的脸谱,细看更像是某种动物的鳞纹。
  他的舞姿诡谲,简易得似一团杂糅的线条,在狂乱中旋卷如风暴,癫狂又劲道。
  贾想无端联想到绝望跌下楼梯的哥谭小丑,这场毫无章法的傩神舞蹈自动转化成一段招笑的鬼畜素材,他压抑着乱扭的嘴角,不想让自己笑出声。
  “咚咚咚——”
  舞者身后是一支浩浩汤汤的队伍,男人们头戴傩戏面具,绛红衣摆绣满百子千孙图,女人们合力托举着十二盏莲花灯,绕着中间的神轿起舞。
  那是一顶八人抬的描金神轿,红纱笼罩着整座轿身,在雾中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风吹过轿纱,帘下是一尊神龛,龛上端坐着一名青年。
  青年身着红袍,怀中鼓鼓囊囊,若不是他的脸部线条实在硬朗,让人忽略不了他的性别,不然就像一位怀胎九月的妇人,正无悲无喜地望着前方。
  红纱似烟翻卷,神龛上的青年眼眸半垂,翠绿耳坠随风拂动,他似乎淡漠地瞥了眼贾想等人的方向,似乎看透了一切。
  众人往暗处再次缩身,吊脚楼上好像正在演出着一曲戏目,旦角的脚步声随着鼓点踩踏,炸得他们心头鼓动如雷。
  青年视若无睹地收回眼神,从怀里抱出一块蓝布,嘴角轻轻一勾,慈悲地笑了起来。
  “这里人都这么邪乎的吗?”咎语山一身鸡皮疙瘩。
  红纱似烟翻卷,神龛上的莫尔纳眼眸半垂,翠绿耳坠随风拂动,他淡漠地瞥了眼杵在一边的贾想等人。
  他视若无睹地收回眼神,从怀里抱出一块鼓鼓囊囊的蓝布,嘴角轻轻一勾,慈悲地笑了起来。
  “咚咚咚咚——”
  男生雄浑,女声清亮,歌声传遍整座部落。
  “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里把笑扬——”
  青年唇角翕张,唱和着歌谣,垂首轻吻蓝布。
  男女老少爆发出呼哨般尖锐的欢声笑语,他们抬轿行至偌大的空地上,又旋身离开了队伍,像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飞到空地中央,聚成一朵肥胖的花苞。
  他们脸上挂着陶醉的笑容,手拉手,倾尽全力地舞蹈,一团火焰自他们中间冲天而起。
  花苞绽放,一簇裹着鲜红焰芯的高架成型,照亮阴气诡然的木寨。
  青年从轿中被抬出,被千万只手传递着送到高架顶端,身下是舔舐的火舌。
  只见他抬头,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挂着慈母的笑容,饱含爱意与希冀,他将蓝布高高举过头顶。
  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压过所有声响,尖锐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震得脑壳嗡鸣。
  “啊呀,闻人公子,你家仙童七窍流血啦!”咎语山往后倾身,肩颈处晕开一滩殷红。
  贾想迅速从歌声里晃过神,连滚带爬地从陈乐行身上扒拉下来,整个人往祝千龄的方向探去。
  祝千龄脸上是未干的血痕,唇色被鲜血衬得越发惨白。
  “怎么回事?”陈乐行见状,不由得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