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时昳看着眼前男孩的侧脸,脑海里不由再次浮现起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稚气。
  喜欢一个人,有时候的确像是一种自我满足,至于这个人在自己身边,抑或是很遥远,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
  他就像是高高挂在天上的夜月,像遥远大洋中心的海岛,像一个习惯性的符号。
  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给自己无依无靠的灵魂一个虚拟的归处,为了让自己体会到心脏还在怦然跳动的感觉,以此来提醒自己还活着。
  夏时昳适时地移开视线,借此来压抑住自己即将泛滥的情绪:“早点睡吧小峤,明天还要早起呢。”
  “晚安,”江南峤应道,“小十一。”
  说完,他又仰起头,看向天边的月亮,低声说:“晚安,汀汀。”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江南峤洗完澡,浑身依然燥热无比,脑袋愈发昏昏沉沉,上了床也没能立刻睡着,意识模糊不清,却怎么也无法真正陷入沉眠。
  对床的夏时昳已经睡熟了,江南峤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出了房门,一路来到走廊尽头的酒店阳台上。
  深秋天气渐寒,夜风颇有几分凉意,他却不觉得冷,反而十分惬意,就地在一块花圃的边缘坐下。
  花圃很低矮,一双长腿实在有些憋屈,江南峤倒不介意,乖乖将腿屈起来,用胳膊环住,下巴正好抵在膝盖上。
  将近一米九的男孩,突然就这么蜷成了一团,画面有点喜感,不过他自己意识不到。
  微风缓和了周身莫名的燥热,江南峤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几乎就要这么睡着。
  然而大脑已经不受控制,不合时宜地浮现起许多碎片式的场景。
  起先是一方墓碑,熟悉的名字刻在大理石上,也深深镌刻进幼时的江南峤心底。
  耳畔响起带着哭腔的叮嘱声:“小峤,你将来可得争口气,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爸爸的在天之灵……”
  不待他回应,公墓的场景却转瞬即逝,眼前的画面变作一张试卷,分数栏里标着鲜红的“99”。
  “怎么连这么小的失误都能犯?下次再没考满分,你爸爸在天上也会对你感到失望的……”
  试卷上的痕迹一点点淡去,变作一张写满了歌词的练习纸,但它下一秒就被“唰唰”几下,撕得四分五裂。
  “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有空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的正事是什么了?你还想不想拿状元……”
  再然后,是地面上一只被踩碎的mp3,和一副被拽开线的耳机。
  “江南峤同学,校规里写得很清楚,不可以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入校,宿舍里也不能偷藏,你这是明知故犯!念在你成绩好,予以全校通报批评一次,下不为例!”
  “……我听首歌又怎么了?”
  “还敢顶撞老师?嫌这个惩罚不够意思,非得讨处分是不是……”
  ……
  “喜欢?喜欢能当饭吃?这年头找个工作多难,不报计算机,你毕业以后还能干什么去……”
  ……
  “能被这么知名的教授看上是你的福气,不就是帮他干点活儿么?谁读书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
  “成绩这么优秀,竟然不打算继续读研?现在本科生的就业形势多严峻啊……”
  ……
  眼前的画面已然是纷乱一片,耳畔响起越来越多张牙舞爪的说话声,喧闹得很,吵得人头痛欲裂。
  江南峤本能地想要逃离,然而整个人都被紧紧包裹缠绕,根本无所遁形。
  他最终只好就地蹲下身去,却意外地发现眼前的地面上仍躺着方才那副已经被扯坏的耳机。
  倒挺神奇,明明线都快被拽断了,它竟然还在隐隐约约地发出声音。
  由此,江南峤便可以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尽管他在梦里依然习惯性地保持着理智,可梦境本身是不讲逻辑的。
  他此刻也懒得去纠结什么逻辑,江南峤把耳机插进耳朵里,立时便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
  这声音抓耳得很,清澈又温柔,春风化雨一般,顷刻间便抚平了盘桓许久的焦躁与不安,令江南峤的整颗心都变得软塌塌的。
  支离破碎的灵魂被一片一片地重新黏合在一起,脚下也飘飘然起来,仿佛被插上了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带他飞离这片无边的囹圄。
  再一转眼,他已身在观众席里,耳畔再没有一分喧闹和嘈杂,只余下方才那一阵余音绕梁。
  不远处的舞台上站着个闪闪发亮的人影,冲他粲然而笑,漂亮又张扬。
  于是江南峤的眼前便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其余的一切都就此变得黯然无光。
  被一个远在天边、甚至素未谋面的人拯救,听起来何其荒谬,可这件事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江南峤的身上,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地持续了很多年。
  这个人在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为江南峤筑起了一座午夜梦境中的伊甸,让他得以从现实的痛苦中短暂地抽离,而后逐渐变作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他压抑的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几丝余温。
  江南峤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他动人的歌声里。可纷乱的梦境偏不肯如他所愿,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不由感到几分不耐,依旧不舍得睁开眼,就听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大半夜的,哪个小朋友在阳台上吹风?”
  这声音里带着笑意,真切得很,江南峤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循声望去,果然又是那个他最熟悉的身影。
  他的美梦又在一瞬间转场了。
  眼前的人在他梦里出现的方式向来突兀,对此江南峤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习以为常。
  不过这次眼前就不只是那一个人了,身后还跟了不少工作人员。
  不愧是天王,就连出现在梦里都自带这么多跟班。
  那人朝他走近了,敏锐地察觉了什么:“试训第一天就在酒店里喝酒?”
  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你们节目组怎么管理的?”
  显然不是问责的语气,甚至含了几分玩笑的口吻,但天王的气场摆在那,乍一开口,后排还是有人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
  “酒店酒店,”这位醉酒的当事人倒是丝毫不心虚,理直气壮道,“不喝酒喝什么?”
  对方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
  他五官生得俊美凌厉,严肃的时候容易显得凶,笑起来却又变作另一番风景了。
  江南峤抬眸,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人影,只觉得他一双清潭似的眼里像藏了两弯柔软的钩子。
  “汀汀,”江南峤由衷地感慨,“你真好看。”
  这回不仅是云汀,连旁边跟镜的编导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云汀笑问:“这是喝了多少?”
  “没多少,”江南峤诚实地回答道,“就一点点。”
  云汀在他身旁坐下:“真的?”
  他甫一靠近,江南峤的呼吸便跟着一滞,片刻后,才开口道:“汀汀,你好香。”
  云汀的神色似乎也跟着顿了顿,随即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小朋友,这么多人都在看呢。”
  “那又怎么了?”江南峤对此丝毫不在意,“我又没有说谎。”
  说着,他变本加厉地稍稍傍近了身旁的人,强调道:“真的特别香,比酒还香。”
  举动如此流氓,偏偏表情又一本正经,像个纯真又放浪的登徒子。
  哪怕旁边的一众工作人员憋笑憋到脸都皱了,无辜被轻薄的天王仍是岿然不动,问:“酒是有多香,能喝这么多?”
  “酒……其实也没多香,”江南峤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伸出手,指了指胸口,“主要是这里,堵住了。”
  “为什么?”云汀问。
  “他们总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江南峤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比如呢?”云汀接着问。
  “比如……”江南峤说,“上学。”
  “原来你们学霸也不喜欢上学?”
  “当然了,”江南峤眉间轻蹙,“你对学霸有什么误解?”
  这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不止是好笑了,心头甚至不约而同地滑过一丝隐隐的不安——
  自打天王进组后,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云汀却没恼,反而又笑了一声,问他:“那你想做什么?”
  对方的这句话分明是脱口而出,却令江南峤微微一怔。
  他想做什么?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做什么”。
  眼前的人还是第一个。
  虽然他只是个出现在梦境里的幻象,但没有关系,这已经令江南峤感到十分欣慰。
  “想……”江南峤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变成一只鸟。”
  “一只鸟?”
  江南峤点了点头:“飞到一座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