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想进门查看,不能做什么也可以陪着, 奈何,他根本进不去。
  邱茗刚醒那会,一直冷着脸不理他。喂出去的药,不吃,趁人睡着换的纱布,被一把扯断,脖子上白色的布条粘着血痂撕开,愈合不久的伤口又溢出血来,吓得夏衍再也不敢造次。
  正想着,突然屋内咣当一声。
  夏衍来不及思考冲进屋,只见常安跪在床边,药汁撒了一地,邱茗坐在床上面有愠色。诚然,这人一闻到味就拒绝喝药一手打开。
  “少、少君,对、对不起……”小孩结结巴巴吓得不轻,一把握住手腕,眼底全是泪花。
  “少君!我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师父说燕山人参补气血,您得多吃……所以我才……”
  “我不要你的东西……”
  常安一愣,后面的夏衍明显听出这话是对自己讲的,快步走来,拍了小孩的脑袋。
  “你去找容风再拿点,燕山人参别用大火,煮半个时辰就够了。”
  常安泪汪汪的大眼睛望了望床上人,又回头看了夏衍,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小孩踌躇了会,捡起地上碗委屈地起身离开。
  夏衍本想坐床头,可邱茗连缩了好几下,没办法刚迈出的脚步又撤了回来。
  “人参补元气,你好歹喝点,最近你吃不下饭食,药再断了,身子怎么扛得住。”
  “你聋了吗?”邱茗根本不听,他的吐息依然很弱,可弱成这样也不愿看对方,碎发落下,“我再说一遍,我身子如何,用不着你管……”
  “月落,你流血过多,日后落下病根,再想除又扰动气血,对身体不益。”
  “讲这些干什么?”邱茗冷言打断,“又可怜我了?夏衍,收起你不值钱的怜惜,我不需要。”
  “月落,我错了,你听话,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是我什么人!”
  “邱月落!”
  一声吼出,屋内顿时寂静。
  夏衍的心在滴血,深吸几口气,嗓音低了下来,“月落,别这样,求你了……”
  邱茗目光闪动,喘息声不减,抱着被子越缩越小,自言自语,“我怎样了?太子认为我不臣,你觉得我滥杀无辜,言寒视我为仇人……你们都恨死我了,都巴不得我去死……”
  窗外风声大作,雨水哗啦啦落下。
  “不是这样的!”夏衍不管人多不情愿,跪下身握住他的手,冷得似冰。
  “殿下心有所结,言寒不知当年真相,季老的死不是你的错,月落,别这么说自己。”
  “不是我的错?”邱茗忽然失笑,“皇帝不想留的前朝臣子,我使点手段还她老人家清净,有何不可?我可是内卫,才过几日就不记得了?你那天骂我什么来着?僭越底线,视人命如草芥……”
  “你不会做的!若真是你做的,为何留了季家的活口,为何季常林出永巷后能归到太子名下?你既然能杀了季忠,前朝旧臣,以陛下的性格,为何不赶尽杀绝?”
  “你以为我不想吗?甩个余孽给太子,从书童做到伴读,有幸封官加爵,这日后前朝议论起,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夏衍心底猛坠。
  邱茗目光嗜血,“储君收罪臣之孙,欲以颠覆,到时候,陛下想保他都难……”
  “不会的……不会的,月落,你不是那种人。”夏衍咬牙,激动的言语间竟有一丝祈求,被如霜降的声音划破。
  “怎么不会?”
  邱茗手指掠过头发,嵌入肉中,笑得绝望又疯癫,“你以为东宫算什么?以为大内禁军算什么?朝上那帮胡言乱语、趋炎附势的小人,我恨不得剥他们的皮,拆他们的骨头,把我这么多年的苦加倍奉还!”
  “你知道江州的冬天有多冷吗?你知道跪在雪里三天三夜是什么滋味吗?是他们有人害得我爹城外自戕,名声狼藉,害得我全家死无全尸……”清澈的眼底激流涌动,掀起暴风巨浪弥漫着黑暗与猖狂,“我受够了……就算要下地狱,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暴雨来袭,震得夏衍僵在原地,忍无可忍的他一把抱住发颤的人。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了解你,你和行书院的人不一样,不一样的……”
  “了解我?拿什么了解我……是凭十几年前的记忆,还是凭你我一晌贪欢?”
  邱茗用力推开,捂着胸口,被褥拧抓成团,嗤笑问:“夏衍,你究竟,了解我多少?”
  夏衍答不出来,他对邱茗的记忆停留在江陵河畔,停留在花穗簇拥的梦里。
  他无比笃定相信心上人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可邱茗却不留情面地撕开皮囊,将污浊的、沾满血的心插了无数把刀后扔在他眼前,摁着头逼他承认,当年的许卿言一去不返。
  惊雷过后,床上人喘着气笑说:“是我杀了季忠,他入狱三日我逼供无果,于是绑来他的孙女,割了那小孩的喉,才逼得老家伙撞墙自杀,是我见利忘义,想疯了行书院副史的位置,只有这样,我才有更大的权利,才能查得更深……为了我爹,为了我全家……”
  话未说完,被急促的咳嗽打断,他弓起身咳得撕心裂肺,夏衍忙扶住人。
  “你怎么样?别说话,我给你找药。”
  “你给我滚出去……”
  “天啊!少君!”常安站在门口瞪大双眼,冲上前小手猛地把人撇开,牵出手臂施针。
  夏衍想帮忙,被邱茗一胳膊抵开,“滚出去!!”
  “公子,”常安推了他的腰,“少君他,真的不想见你,请回吧。”
  夏衍一怔,邱茗在赶他走,真的要他走?
  他气喘犯了?为什么不吃药?难道怀婴没效果了?宋子期不得不选择行针?
  常安又急又为难,大喊一声,“公子!”
  他滚动喉咙,握住腰间剑,转身含恨离去。
  雨下了一整夜,沉睡的人从噩梦中惊醒,常安守在床边,打着盹儿,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
  “少君醒了?”常安揉了眼睛,“今天天气不好,少君别起床,再多睡会……”
  “……”
  邱茗没答,湿答答的雨天声音有些吵,总让他想起江陵。
  “少君……”
  唤他的声音又轻了,“您……还在生气吗?”
  生气?自己干什么和小孩生气?
  邱茗摸了常安的头发,力道发虚,“抱歉,吓到你了,我没事,下去吧。”
  “好。”
  常安自然不信,可不能直接说,想了会后,笑吟吟鼓起脸,“我泡了薏米,一会煮给你吃,少君不喜欢太甜的,我少放点糖,之前您看上西市的香料,老板昨天说货到了,我中午去取,晚上师傅来,您想吃什么我再准备!”
  一字未提自己一天便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邱茗不好再说什么,他身子飘得很,送走小孩后一股脑躺了回去。
  烦闷的窗外,阴雨,乌云,院墙,草木,和从前一样,一样的落寞,四时景色,恐怕日后只剩他一人看了。
  行书院的墙角荡漾绿波,皇帝新赏的绿植,茂密的枝叶蓬荜生辉,花期已过,配着假山石水,路过的都忍不住驻足赞叹几句。
  “东宫的狱使胆子大到审我行书院的人,太子刚回朝,就想给本司脸色吗?”张楠也步履轻盈,翻腕甩扇靠在了人身边,抬扇碰了碰人脖子上的绷带。
  自从那场不愉快的交谈后,邱茗很久没见到长史大人,谁知再相遇,这人全然换了张面孔,举手投足间和风细雨,笑颜如花,仿佛没上回那档子事。
  “倒是让月落吃亏了,放心,你的伤,本司会尽数还给他。”
  邱茗暗中感觉哪里不对,虽然几日前和夏衍彻底断了来往,但他依旧不习惯张楠也冒然近身,于是继续埋头继续整理文书。
  “兖州的折子,陛下正心烦,私牢不过一无名宵小闹事,何必理他。”
  “还有心情管兖州?东宫侍女争风吃醋给太子投毒,陛下宽厚赐死了事,不牵连半个人,这朝上朝下倒真是祥和。”
  “……”
  “再怎样也是动了我的人,”张楠也得寸进尺,环过肩膀贴在耳侧,另一只手抚上腰,“你不会不让我出这口气吧?”
  “随你……”邱茗汗毛倒竖,手中刀片默默架到人脖子上,“只是处理东宫的人,犯不着长史大人屈尊出手吧。”
  “你可真固执,和那羽林军没见面,是回来想我了吗?”
  “不知你从哪听到风言风语,怎么又扯到羽林军身上?”邱茗弯过嘴角,“玩玩而已,谁还当真了不成?”
  “那么,你玩够了吗?”
  张楠也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低眉冷笑,“脉搏都乱了,你不会真动情了吧?”
  “想多了……”
  不料后方的人掐住他的下巴,禁锢身体,脸深埋入脖颈细嗅,炙热的呼吸,急促又贪婪,“甩了也好,混吃等死的禁军,怎么配的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