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万幸,应当是受了惊吓……”
  宋子期感觉自己少活了十年,眼皮子千斤沉,简单收拾完又交代了几句才离开。
  众人离去,屋内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夏衍整日提心吊胆,一想到怀里人经历的种种不堪,恨得牙齿咬出了血。
  他娘的只贪床笫之欢败类!!
  余怒未消,转眼邱茗身子拱了拱,团成了团,夏衍只得压下满腔怒火,轻拍对方后背。
  “没事的,别怕,没人伤害你。”
  “乖,你不在狱里,我救你出来了……”
  “夏衍……”
  意识不清的人含混喊出声,半梦半醒。
  “我在,”夏衍温和地应着,亲吻额头,“月落,我一直在……”
  邱茗又睡了四天,第五天清晨,竹简之再也等不了了。军令当先,羽林军不可能群龙无首,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背后议论,传到皇帝耳里,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子,期间颜纪桥差点几次发作,都被他摁了回去,如今再不走,就说不过去了。
  “宋大夫保证过,这几日脉象见稳,醒来只是时间问题,”竹简之耐下性子劝了第三遍,“十三,别以为长毛了你哥就不敢打你。”
  “我知道,只是担心。”
  “怎么,不信宋大夫医术?那我把他请来和你说道说道。”
  “不是,”夏衍望向屋内犹豫道,“我担心,他会害怕……”
  “行,我保证,咱一日内定赶得回来,回不来,我提头来见。”
  战场变化多样,哪有随便许诺。夏衍哼了声,不想理人,和常安交代了一通依然不放心,想了想,含住指尖,尖锐的哨响后,戕乌飞落。
  “阿松,看着点他。”
  “呱!”
  戕乌兴奋地煽动翅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邱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江州的家,爹娘健在,姐姐拿发簪在他鬓边逗趣儿,沈繁和先生笑盈盈向他走来,沈畔抱着剑跟在后面,不太高兴的样子。
  太真实了,江陵花卉锦簇,莺燕生歌,没有冬日严寒,更没有漫天大雪。
  他想家了。
  忽然间,天地翻转,翻卷的烟尘让一切消散,他又成了孤身一人。
  在荒丘里,在墓碑前。冰雪刺入手脚,一片苍茫的雪白。
  谁……谁来救救我。
  我不要在雪天,我不要一个人……
  “月落。”
  熟悉的声音传来,极尽崩溃的人茫然回神。
  谁?
  “月落,别怕,我一直在,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你身边……”
  夏衍……
  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好冷……
  你抱抱我啊……
  猛然睁开眼,床顶帐幔昏暗,屋里檀香的味道弥漫。眼眶略有湿润,邱茗闭了闭眼。
  自己还活着吗?
  缓缓爬起身,顿时浑身针扎样的痛感袭来,刚撑起的胳膊再次软了下去。
  对了,他回来了,有人来救他了。
  夏衍?
  他轻声唤了对方的名字,可空荡荡的屋内没有一个人。青烟袅袅,被一阵寒风打搅了身线,窗外大雪纷飞。
  愣了片刻的人骤然一惊,全身血流刹那停止。
  又下雪了……
  记忆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的过往,他的尘世,淹没在雪下,没有一点踪迹。
  父亲在雪天一去不返,夏衍亦雪中笑得和他挥手作别。
  朦胧天地间,竟认不清梦境和现实。
  夏衍……
  不知哪来的力气,邱茗掀开被子,赤脚着地,单薄衣衫踉跄着步子,走出门。
  雪压满了屋顶院落,一片洁白的死寂,指尖毫无知觉,突然失力跪了下去。
  夏衍被埋在雪里了……
  往事噩梦般一幕幕浮现眼前,跪于雪中的人不知所措。
  “夏衍……你去哪了?”
  细碎的痛感深入骨骼,仙人掌一样在每一寸关节里生出刺,胸口闷痛在他彷徨时上涌至喉咙。
  “咳咳!!”
  手指扣入雪花,邱茗躬身咳得撕心裂肺。
  忽然,门口吹来一席寒风。
  第91章
  “邱月落!”
  身披鎏金青灰御甲的少将军出现在门口, 惊讶、慌乱,带着一分愤怒,快步上前解下大氅给人披上。
  “你什么时候醒的?跑外面做什么!”夏衍强压满腔怒火, 可声音仍旧发颤。
  衣带系于脖颈前打成结, 邱茗愣了下,眼前人面色憔悴, 胡茬多了一圈, 显然连续几日没睡好, 他伸手碰了对方的脸颊。
  有温度的,活的。
  真的是夏衍……邱茗如梦初醒,恍惚间似乎过了许久, 北境牢狱的日子太难熬,狭小的窗格昏暗交叠, 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他环住对方脖颈, 贴入胸膛,无力地拥抱着。
  曾以为再也回不来了,王泯没要他的命, 却用最卑劣的手段璀璨他的意志, 刀刃与血流模糊混在一起,生不如死。
  一口气叹出,阔别已久的人间不会拒绝他, 可这一抱让夏衍慌了神。
  “月落,”他抚过细软的发丝轻声说, “外面冷,我们回屋。”
  邱茗脸埋在臂弯里,不吭气也不作声, 用力蹭了蹭,毛领子很软,氅衣里有夏衍的体温,融化了一圈冰雪。
  见人没反应,夏衍自知对方默许,横抱起往里屋走,好巧不巧撞见宋子期连吼带骂冲过来。
  “邱月落!你不要命了!!”
  宋大夫一条腿还是瘸的,一跛一拐,常安扶怕师父更烦躁,不扶怕师父摔个狗啃泥,然而瞧见邱茗半睁开眼,当即跑得比谁都快。
  “少君!您可算醒了,”见主眼开的常安冲到最前面,连师父都忘了,眼泪鼻涕一把下来,“您睡了好久,大家都担心坏了。”
  小孩的声音絮絮叨叨,邱茗头很晕,手脚像刚从荆棘堆里爬出来,稍动弹就痛,没力气讲话,抓着夏衍的衣服装睡。
  坐定诊脉之后,宋子期眉心拧成乱麻,手指扣了两下,臭脸道:“给我好好养,再让我发现乱跑,腿给你卸了!”
  面对发火的大夫,邱茗微偏头往人脖子上蹭,躲身后掩饰。
  “抱歉,”夏衍胸前挂了只猫,揉了揉,“我盯着他,不会乱跑。”
  “就是你小子他才跑出去!”
  “连尘……”邱茗念叨了声,悄悄抬眼,像认错。
  小师弟一脸无辜望着自己,宋子期气鼓的脸泄了一大半,胡乱抓了脑壳,没话找话敷衍,“常安!兔崽子过来把剩下的药捣了。”
  “好!少君!您等着,我给你熬药补身子,不苦哦,你肯定吃得下。”
  小孩笑开了花,顶着师父佯装一巴掌屁颠屁颠跟出了门,顺手关上。
  “时辰还早,你再睡会?”
  夏衍守着才清醒不久的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放回床上掖下被角,谁知刚转身,被下伸出手一把抓住。
  “别走……”
  邱茗动了嘴唇,气息很弱,拽住不放。
  “好,我不走,月落,你得让我换衣服吧。”
  他无奈笑了笑,其实稍使劲就能脱身。午前,夏衍留在城中的戕乌莫名其妙飞回了身边,阿松扇翅膀大叫,他一看便知,邱茗醒了。
  乌鸦通人性,嗅觉触觉灵敏得多。小时候,他贪玩从围墙上摔下来磕到了头,昏昏沉沉睡了半日,那时候,黑团子样的阿松叫声尖锐,唤来他家的仆从,这才没摔出后遗症。
  风尘仆仆的将军从战场上回来,战甲上溅满血渍,裹着寒气,带着硝烟与腥臭味。然而,邱茗好像不在意,阖了眼,夏衍好说歹说哄了半晌才恹恹松了手。
  等他回来时,床上人姿势未变,手腕垂在枕侧,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躺下,揽过腰,半寸的距离,呼出的热气打在胸口,邱茗的脸比平日更白,还未等他触碰,对方向怀里缩来紧紧抱住。
  邱茗没有睡,他喜欢夏衍身上的味道,是执念亦是牵绊,冬日的雪落久了汇成淮凌流水,涓涓不断爱恨纠缠,他自己也难以摆脱。回归到温床中,一颗错乱的心彷徨着无处安放。
  “睡了?”
  “嗯。”邱茗呼了口气糊弄。
  “还疼吗?”
  “嗯。”
  别说,邱茗一见到夏衍浑身都疼,胳膊腿不听使唤,就这么抱着不睁眼。
  手掌轻柔的摩挲身躯,忱边人含下头,抵着下巴,彻底将他没入怀中,“好了,我帮你揉揉,不疼了。”
  尽管说过很多次,但夏衍清楚,这些话语远远不够。邱茗向来没安全感,稍一点的变动都会受惊,所以他会一遍又一遍不胜其烦地重复。
  “兖北雪下得大吧,真是的,想玩雪也不告诉我。”
  “没……”邱茗闷声,“没想玩……”
  “好,想玩再叫我。”
  “……”
  “月落。”
  黑暗里邱茗睁开眼,霜寒的气息混杂淡淡的血腥味,对方环着他,气声道尽无限的温柔,惊雷化作细雨,暴雪变为柳絮,飘飘然落下,不经意的,戳破他最不愿讲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