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不了,”邱茗含笑,胸前一小片冰凉紧贴心口,“我还是喜欢你送的坠子。”
  嵌了桃花瓣的脂玉,晶莹剔透,那是夏衍送他的生辰礼,远比昂贵的金银珠宝值钱。
  逛了一整天,修簪子、看西市,顺便吃了糖人。两人回到大理寺天已全黑。久出不归,少卿大人别提有多担心,堵门口训了夏衍一通才肯罢休。
  “今日不着急走?”邱茗见夏衍抱褥子铺地上,笑问,“连续几日早出晚归,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我就少回了两天,副史大人这么计较?”
  “是啊,”邱茗毫不掩饰,曲起一条腿,撑下巴看着他,“小事都食言,让我怎么信夏将军过往所说的话,是不是诓我。”
  “何人有本事骗得了你,宫内守卫调动,多耗了一天,确实是我失职。”夏衍缓步走近,手指勾过发梢。
  “那么,怎么罚,副史大人才满意?”
  “是奖是罚,你心里没数?”邱茗弯了嘴角,衣襟褪到了胳膊肘。
  “上来。”
  外衫扔下地,雪白月色中凝脂悬垂,邱茗含了坠子撩开后发,跪坐人前,俯身将冰凉的物体递了出去,细线环绕脖颈,正好牵在两人中间。
  把对方抱在怀里,有力的呼吸,霜寒的气味降在床榻上,让人怀念,又让人沉沦。他动作很小,与其说是情义深处的缠绵纠葛,不如说是怀抱心爱之物不愿放手。
  “在想什么。”夏衍扶住腰,有点热。
  “没……”
  “撒谎。”
  邱茗不说真话的时候会用更激进的行为掩饰,可这在夏衍面前往往适得其反,那一点心思暴露无遗。他微喘气伏在胸口,含混道。
  “你,和我在一起有没有后悔过,要是临渊寺那晚杀了我,你依旧是太子亲卫,统领羽林军,前途一片光明,而今偏为一个内卫铤而走险,到底值不值得……”
  “说什么傻话,”夏衍抚过背脊回应,“我说过,谁也不能杀你,皇帝和大臣不可以,当然。”
  “太子也不可以。”
  时光倒转,淮州夜里的问话有了答案。
  曾经邱茗问过,若二人到了兵刃相向之时,他会选自己,还是太子。
  得了答案的人长舒了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
  原来,你真的会站在我身边。
  原来,你真的爱我。
  够了。
  这就够了……
  发丝散乱遮挡视线,夏衍未注意到他眼底闪过的微光,起身抱下,就颈窝蹭了蹭。
  “别担心我和太子的关系,他予我主帅的位置未必不是好事,”一言长吻,覆住双唇,“到时候,有我护你,你想藏多久就藏多久,谁也伤不了你,月落,你不必担副史的身份,孑然一身,好不好。”
  “好,你若食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还逞强?皇帝把要你命的心思都写脸上了,大人且收着点吧。”夏衍手里攥着对方的坠子,挂脖子上没摘下,掌心已经焐热,顺势塞人嘴里,一脸坏笑。
  “别出声,少卿大人耳朵灵,你也不希望他进门,是不是?”
  夜月翻动,邱茗睁着眼,双眸清晰无比,仿佛要记下这一刻,每一寸疼痛,每一分愉悦,不受控制沉溺在温暖中,不能自拔。
  他看到枕边手腕上略有暗淡的红绳,难过又不舍,闭了眼,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的样子。
  对不起夏衍。
  这是最后一次了……
  后半夜,邱茗披了衣服站在窗前,像先前做了千百次决定那样,他平静的,把一封写好的信件绑在信鸽腿上。
  翌日,太子生辰、普天同庆,小小东宫已容纳不下拜访的官员宾客,内侍监早有准备,传了谕旨请太子移步上阳宫。
  夏衍未进大殿,扫了眼殿外紧罗密布的侍卫,心底有了大概。
  “准备好了?”颜纪桥窥探四下无人,靠近小声说,“若是先礼后兵,你安置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羽林军只是一部分,东宫存有府兵,控制他们才费事,”夏衍同门口的云炎互换眼色,问道,“他今天没出门吧?”
  “没,下人说早晨在院里转了两圈就进屋了。”
  “行,如果等会有变故,你就带他先走。”
  “夏愁眠。”
  “怎么了?”
  大事当头,这人讲得云淡风轻,颜纪桥内心万分纠结,紧蹙眉头问:“你真的要选今天上书启奏?”
  “颜子桓”,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喊了人的名字,“抱歉把你卷进来,此事过后,就算陛下不追你的责,你爹为你铺的仕途恐怕将前功尽弃,说到底,我终究对不住。”
  颜纪桥沉默了,他也讲不清自己怎么脑子一热下了这场“谋逆”大局。大理寺少卿向来拒绝徇私舞弊,若以前,第一件事定是把他家偏院的人押入大理寺,好生拷问,眼下是怎么了?
  雁军覆灭是先帝的错?太子的错?
  江州过往是皇帝的错?沛王的错?
  显然,都不是。
  一场血雨腥风的朝堂博弈,双方均倾其性命压上所有,什么兄弟之情、君臣之义皆抛之脑后,杀伐抉择后,剩下一片狼藉。
  没有赢家。
  为官之道,从大流而不入流,那是他父亲常教他的,从大流可以保命,不入流可以保身。
  也许因为看过太多无奈之举,也许是希望在这唯利是图的地方,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颜纪桥压了一肚子怨气化作结结实实一巴掌。
  啪一下打在夏衍背上。
  “事到如今讲什么废话,夏愁眠,我告诉你,颜家三代接任大理寺,没有办不成的案子,你小子欠我的已经数不过来了,好好琢磨下辈子怎么给老子当牛做马!”
  “子桓……”
  “我们没有退路,江州案子只有你能替他翻。”
  颜纪桥大力捏紧他的肩膀,齿尖发狠。
  “别负了他。”
  朝上宴席摆开,难得一副和谐的景象。乐师拨弄琴弦,宫女传递餐食,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其余人未到,大殿中央的人与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宫女多次询问喜欢的菜品都被应付了事。
  自己的生辰,太子脸上无过多喜悦,说是为庆祝,不过皇帝借机给附庸他的官员一个体面的交代。
  两杯酒下肚,瞅了身边不远处的人,坐身不稳,晃悠招手,夏衍见状恭敬扶上,挪开酒杯。
  “殿下未受百官贺词,不宜先醉。”
  “阿衍……我。”
  “一会陛下和韶华公主一同前来,守卫不能怠慢,恕不能陪伴左右,先告辞了。”
  “别走!”太子满眼踌躇,不管不顾拽住他的袖子。
  那日过后,夏衍再也不曾踏入东宫,连苍山救驾仅交代了一面后便匆匆离去,想到痛处,鼻子堵塞。
  “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东宫二十年来从未亏待你,阿衍,现在兵权在手,大内几千禁军听你指挥,本王能做的都做了,你还想要什么!”
  “殿下所赠当然是最好的,”夏衍微笑欠身,“谢殿下信任,大内精兵我自会管理,您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你如今只唤本王殿下吗?阿衍,婉今走了,连你也疏远我,偌大的皇宫待下去还有什么劲?”
  太子心里讲不出的酸楚,高高在上的皇子竟露出祈求的神色,忽而灵光闪现,问,“你是不是想要那个内卫?我不求别的,只要你再喊声哥,本王立马求皇帝饶他一命,怎么样?”
  “储君求天子宽恕行书院,殿下,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夏愁眠!”太子极力压低嗓音,不让旁人听见,“他早晚要身死,以母亲的手段,你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你就不在乎他的死活!”
  “殿下,他不是你同我谈交易的筹码。”
  夏衍冷言打断,撇开手,头也不回的离开,太子想拦没拦住,被李阗英一把扶住,低声说,生辰宴已准备就绪,请他接见官员。
  宫内礼乐声悠扬,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许久未同坐一席的母子有些拘谨,韶华公主盛装出席,跪拜作揖后同两人聊起了家常。
  众人喝得差不多了,皇帝环顾殿下,臣子归顺,气氛祥和,欣然起身示意,大太监李公公重重咳了一嗓子,大臣们忙放下酒杯。
  “本是家宴,但朕感念众卿劳苦功德,遂予一同享用,诸爱卿意下以为如何?”
  “陛下圣恩浩荡,惠泽万民,臣等感激之至,不敢妄以功德自居,能与陛下享太子殿下生辰,乃下官之幸,大宋之幸。”宰辅叩首,其余人等纷纷跪拜。
  “陛下宽厚,福泽万年。”
  “而今喜事,朕有一事想同众卿分享。”皇帝目光落向李公公。
  老奴心下了然,挥动拂尘,掏出圣旨大声宣读。
  “羽林军少将夏衍,兖州击敌、苍山护驾,救大宋于危难,护太子于百死,厥功甚伟,封为北衙位中郎将,左右十二卫之首,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