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恨。
  时恩赐恨自己?
  不真实感来得如此强烈,季不寄大脑宕机,无论如何都无法料到待人宽容的时恩赐嘴里,原来也会蹦出这种字眼。
  他和时恩赐这个学期时常冷战,闹起矛盾来能足足几日不产生任何交流。但时恩赐从未对自己说过这般极端的话语。
  季不寄知道,这是他罪有应得的。他犯下的错,时恩赐把自己送上天给时母陪葬都不为过。
  已经没有当面确认的必要了,季不寄达成了这次潜入时家的最终目的,如远处被风吹散的白烟般魂不附体地往外走。第二次翻栅栏的时候,他碾了一脚后院种的不知名的紫色小花,给园丁的劳动成果留下一串鞋印。
  ——
  季不寄快要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从饭店挪回宿舍的了,他总觉得一路上吵吵闹闹的,左耳边是那个金发小人在木地板上咯哒咯哒地蹦跳,右耳边时恩赐絮絮叨叨地劝他戒酒。
  烦死了,时恩赐,死了还那么烦。
  两种声音仿佛被扯长的音线钻入耳膜,他寝不安席,辗转反侧了一夜才沉沉睡去。
  不大的四人宿舍被夜色吞噬,走廊处的长明灯亮着,光线自门缝泄入。暑期的校园宁静幽深,临近破晓时分,耳畔忽响起一道完美无暇的声线。
  “季不寄,说好的陪我看日出呢?”
  那音质纯净如同晨露,似是隔着层层叠叠的云雾,听起来逼近又辽远。季不寄觉得自己仍在梦里,唯独这时,他才能和那个惹人生厌的家伙重逢。
  他拾不起昏沉的意识,来不及去找回维持了四年的痛恨,朦朦胧胧间捕捉到那人俯身贴近自己,发丝被撩至耳后,距离一寸寸拉近,状似亲昵地耳语着。
  “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珠落玉盘,敲冰戛玉,对方的声音清晰可闻,一贯清亮明朗的嗓音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刻意压抑过的危险低柔,在清清冷冷的昼夜接替之际显得无比甘冽。
  季不寄顿时睡意全无,双目倏地睁开,直直地瞪着雪白的天花板。他平躺在床上,转动着视线,周遭一干二净,空无一人。
  恰逢其时,他习惯性地抬手去掖耳侧的头发,手臂滞于半空,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住了。
  谁替他撩去了一侧的鬓发?
  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季不寄摸起手机,插上耳机进入了养成游戏,企图依靠创造新的记忆来掩盖内心的疮痍。
  “天国公主养成计划”的配乐常给他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截止目前为止,这游戏出现了五种以上bgm,每一种都非常抓人耳朵,季不寄猜想这游戏的制作公司大抵是财力雄厚的。
  在潺潺流水般的悠扬旋律中,金发小人抱着一大包面粉走入厨房,身上穿着围裙,似乎是要制作食物。
  【有些苦恼要吃什么。】
  季不寄停顿在弹出的互动框里,他注意到屏幕顶上的灰色柱状横条被点亮了,自一端起,绿色的占比爬过了百分之五。原来这是一个进度条。
  是指代什么的?
  他光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涨到百分之五了?
  他心底疑惑着,将目光投向中间的互动框,指尖触碰。
  【开始制作“米面包”】
  金发小人从冰箱里搬来了牛奶、黄油和鸡蛋,于灶台前忙碌了起来。季不寄找不到可以触发互动的按键,只能干盯着他下厨的背影,不一会儿就走了神。
  时恩赐在第21个问题里曾问他,面包还是米饭?
  他当时已经习惯了这些无厘头的问题,认真思索了一下,迟疑地回复道,一定要选一个吗?
  倘若是以前的季不寄,必是要毫不犹豫地选择米饭的。他喜欢大米颗粒分明的口感,然而患了胃病后反倒偏爱拉面多一些了。
  他问出这个问句后,不确定是否打破了对方的规矩,遂补充了句,大概是面包吧。
  游戏里的时间快于现实许多,几分钟的功夫,热气腾腾的面包新鲜出炉。金发小人关上烤箱,抓起蓬松喷香的米面包咬了一口,雪白的指尖压在外皮上,面包金黄诱人。
  季不寄胃部一阵痉挛,看得有些饿了。待游戏日常结束后,他换好衣服出了门,难得想要去一趟大学城附近的面包店。
  洗漱声吵得睡觉的舍友骂了声街,季不寄把他不满的骂声关到门后,步行前往目的地。
  这家面包店是今年二月份新开的,店内设有堂食的桌椅,周末一向座无虚席。好在今天是周三,美食街没什么人,隔着玻璃窗季不寄看见店主正端着烤好的面包自后厨出来。
  门口悬挂的风铃声叮当响起,有客人进门,店主微笑着招待道:“早上好,看看来点什么?”
  季不寄点了下头,在展示柜里找到目标,夹了只米面包结账。
  这家店的东西做得口感轻盈,哪怕是不好甜食的季不寄偶尔也会来这儿买些早餐。
  “请问您是堂食还是打包?”
  季不寄想到宿舍里饱含起床气的舍友:“堂食吧。”
  于是他端着托盘走到堂食区,刚在墙角坐下,便被人叫住:“小季?”
  他回头,瞥见一中性打扮的女子朝他扬唇一笑,迈着猫步坐到了他对面。
  “你那优质股男朋友呢?”
  她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季不寄不想搭理她,低头咬了口面包。
  这女子名叫蒋木,是时恩赐曾经的钢琴课老师,大概也算他俩的共同朋友。时恩赐素来左右逢源,在哪一年龄段都吃得开,家道中落后仍旧和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季不寄上次与她见面同样是在面包店,蒋木眼尖,老远发现他,跟他打完招呼闲扯了几句。
  临走前还善意提醒道:“你知道时恩赐在附近上学吗?可千万别让他看见你。”
  道理他也懂,只是无故被人点出来,季不寄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
  第二次相遇,他凝视着米面包芯里凹陷的孔洞,骤然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过男朋友?”
  蒋木嘬着吸管:“时恩赐说的喽。”
  季不寄一怔,他谈恋爱这件事没告诉过任何人,林入寒思虑诸多自然更不会告知他人,时恩赐又是怎么知道的?
  “好奇吗?”蒋木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笑眯眯地问他。
  季不寄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等待她的下文,却只等来了一句夹带笑意的:“我也很好奇。”
  他白了蒋木一眼,怪不得她能和时恩赐玩到一块儿去,三十几的人了还天天做些幼稚的行为。
  “不逗你了,说正事。本来还想微信联系你的,既然遇见了我就当面说吧。”蒋木铺垫结束,搅着奶盖问:“这周末时恩赐葬礼,你来吗?”
  季不寄摇头:“我不去。”
  “你不去?真的?”蒋木咬着吸管,语气讶异。她试图从季不寄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他的神情无波无澜。
  她啧啧了两声,遗憾道:“你俩以前关系多好呀,还吵着要一起在泳池里住一辈子。”
  季不寄只怕现在的时恩赐变成水鬼拖他下去。
  “那也是以前了。”他平淡回应。
  蒋木挑起一侧眉毛,提议道:“今下午一块儿去给他挑张遗照?”
  季不寄愣了下:“你给他挑?”
  “他家里没人管,我想着到底是要办一场追悼会的,就自作主张啦。”蒋木捧起冰饮,浅笑吟吟。
  时恩赐的母亲多年前驾鹤西去,父亲又因投资失利备受打击住进了精神病院。他家为家族产业,那群便宜亲戚合伙人卷款而逃,更不可能替他举办丧事了。
  人死本是一件伤心的事,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时恩赐拥有能把一切严肃事情玩笑化的能力。他上陶艺课时曾嘻嘻哈哈地给自己搓了个七彩陶罐,声称要充作死后的骨灰罐,还怕自己将来长得过于高大魁梧装不下,把罐子搓得又圆又大。
  他觉得不吉利,这家伙却一本正经地将这称之为“预制葬礼”。
  季不寄想,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时恩赐的幽默细胞。
  “你自己去吧。”他回绝道,而后又补充了句:“骨灰罐给他挑个漂亮的。”
  不曾想蒋木却道:“这倒是没机会了,时恩赐生前签了遗体捐赠协议,尸体早就送去做防腐处理了。”
  季不寄缄默片刻,偏过头去。
  蒋木以为他在看墙上贴的便利贴,扭头去瞧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上写了什么。她瞥见一张粉色的便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抹茶面包不够苦。
  字迹和记忆中的某个小孩很像,不过那小孩嗜甜如命,若轮到他来写,理应是:不甜怎么能叫做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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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锋攻催人泪下
  第8章 这不还是俩孩子嘛……
  与清冷的表象大相径庭,季不寄实则是个口腹之欲较强的人。兴许是从小吃不饱饭的缘故,他一直对待食物极其认真,再难吃的东西也会强撑着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