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黄时雨笑道,“那是好事呀,挺好的。”
  她笑的时候两行清泪汩汩而落。
  黄秀才不会回头,所以他看不见,说完了该说的抬脚就朝大门去了,家里还有一堆事情。
  黄时雨捧着空荡荡的茶盏,独自坐了很久。
  坐累了才重新上楼继续练字。
  偶尔也在纸上随笔勾勒,有时青山有时日升日落,想到什么勾勒什么。
  柳儿一开始看不太懂,只觉得宣纸东一块黑,西一块灰的,斑斑驳驳的,看得多了竟觉知出一丝意境,还怪好看的。
  她抚掌道:“我以前在庙会见过秀才画画儿,五颜六色的,绿的树红的花儿,还有穿彩色裙衫的仙女娘娘,竟不知二小姐的一笔黑白,深深浅浅也能画一方世界,好看得紧呢。”
  真的好看吗?黄时雨乱画的,此前从未动过笔,也无人教过她技巧。
  没人教过,所以也算自成一派。
  她尚未自知。
  只知浪费了许多本该用来练字的宣纸,只好自掏腰包前去文砚斋购买。
  此后日渐成瘾,时常偷摸自娱自乐暂且不提。
  黄太太一番李代桃僵的相亲操作,不仅解决了晴娘的终身大事,也将黄时雨重新拉回了手心,待价而沽。
  不意黄秀才竟因此事真正生恼,接下来一连数月不再进她房间。
  廿八双日,黄时雨将餐食送去了学馆。
  华山长就在室内用餐,而学生巳时才会来此间。
  小老头吃相斯文,边用餐边将一本半旧的书往旁边推。
  黄时雨瞄了一眼乃《文公散集》。
  文公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会写诗会画画,当然还特别有钱,此书便是他周游天下时所写,还有亲笔绘的插图,妙趣横生。
  黄时雨亦看得津津有味。
  华山长将书收回,极其宝贝地摸了摸,道:“下回送餐过来再看。”
  黄时雨心中一喜,忙朝他敛祍施礼。
  吃了黄时雨那么多樱桃糕,华山长终于良心发现了。
  他从筐里挑了根破塘笋(破塘,古代地名)送她,说道:“此笋同米饭一起蒸熟而食,嫩如花藕,甜如蔗霜,连带着整锅米饭清新香浓,你且回去尝尝。”
  这可是笋中极品。
  黄时雨听得口中微微生津,连忙谢过先生。
  她先回了趟铺子,等约定的时间临近,方才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东泉门左边第二个馆舍。
  小厮道:“黄小哥稍等,我家公子应该快回来了。”
  这厢话音一落,便听几道少年人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金主箭袖劲装,另外五人包括简珣在内皆是如此装束,显然将将结束了一场蹴鞠。
  金主左手搭简珣肩上,右手颠鞠,目光发现了黄时雨,对她扬了扬眉。
  黄时雨回一个老实本分的微笑,然后看向旁边的简珣,也挤出一抹友好的笑意,“简允……”
  璋字还没说出口,他径直错肩而过,视她如无物。
  另外四个少年人看着她发笑,窃窃私语。
  黄时雨悻悻然地收回打招呼的手。
  简珣忽然又顿住,偏头看向她。
  一双含情目,此时像是猝了冰霜。
  黄时雨隐隐发慌,直接调开视线不理他。
  “回去。”他低声警告。
  “多管闲事!”她回。
  金主失笑道:“你俩在打什么眉眼官司?”
  简珣闷闷不乐,并未作答,只勉强展颜与金主告辞,其余几人也相互拱手而别。
  等人都走了差不多,金主回身粲然一笑,一把搂过同样闷闷不乐的黄时雨,“你来啦,跟我进来。”
  黄时雨连忙旁移两步,避开他的手,赔笑道:“我自己走!”
  金主暗笑,将鞠丢给小厮,抻了抻胳膊,“稍等我会。”
  “不急,我等您忙完再打扰。”黄时雨非常乖巧。
  她跟在金主身后,迈进正厅,只听他道:“银鹤看茶。”
  “是,公子。”叫银鹤的丫鬟躬身领命,笑吟吟邀黄时雨落座。
  而金主已经被另外两个包围。
  他习以为常展开双臂,两名丫鬟熟练地褪去他腰带外衫,黄时雨忙不迭转过身。
  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脱衣服还得让美女姐姐们帮忙啊,黄时雨蹙眉忖度。
  身后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她才敢转过身回到座位。
  银鹤提裙款款而来,含笑斟茶,“公子请用。”
  黄时雨柔声道谢,双手奉上樱桃糕,叮嘱道:“吃之前加热一遍味道则更好 。”
  银鹤莞尔,端然接过。
  浅抿一口金主家的茶,与上回饮的一样好喝,滋味却又不同,立即有异香黏附舌尖,久久徘徊,甘甜之气不断回荡。
  从未有过的体验。
  怨不得他喝不下黄记的兰霜乳茶。
  黄时雨陷入了沉思。
  约莫一个时辰,金主沐浴更衣完毕,满头青丝散在背上,额前碎发编成几缕细小辫子,随意挽于脑后,缚以霁青色茧绸丝带,衬得白瓷的肌肤愈发清透,墨黑的鸦发也愈发浓酽。
  身上则穿霁青色宽袖襕衫,锁着云水蓝滚边,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的,绸不似绸,罗不似罗,只觉薄如蝉翼,流动如云,恍若天衣。
  因那衣料极为特殊,黄时雨多看了两眼,为了不失礼,她也只看了两眼,然后十分谨慎恭敬地起身。
  这是真将他当成老师了。
  金主招呼她,“跟我来。”
  二人进了书房,金主将门关上,丫鬟却没跟进来,黄时雨现了怯,回头瞅着门,想打开又觉得唐突,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背过身,金主忍不住偷笑。
  他往太师椅里一坐,指着书案对面为她准备的圈椅,道:“以后,你就坐这儿。”
  黄时雨连忙谢座,这才将练习三日勉强能入眼的仿双手呈上,“老师,请您过目。”
  金主抬眼看她,笑道:“才三日就进步这么多。”
  黄时雨道出诀窍:“说来也怪,我将它们当成字写的时候束手束脚,当成画儿反倒信手拈来。”
  她天生眼波盈盈,再加上心情愉悦,更添几多生动妩媚。
  金主目光不意抵上她的,顿觉灼灼地撩人。
  又见她赤诚信赖,倒是不好再糊弄她,于是敛神正襟危坐,捺下心头跃跃欲试的戏弄,认真指点起来。
  如此一炷香时间匆匆而过。
  黄时雨记在心里,忙又将还未学成的三十个字递上。
  金主吐字清晰,说一口标准官话,听不出乡音,仿佛就是宝天府金平人。
  金平乃大康都城,俗称京师。
  今日功课结束,既学得自己想要的,也不过多占用金主闲暇,黄时雨暗中拿捏分寸,乖觉地请辞。
  “且慢。”金主喊住黄时雨,示意小厮将备下的东西取来,三本崭新的书册。
  “下月初二我得回趟京师,月底又是大授衣假,咱俩少说夏至才能见面,”金主指节敲着三本书,“这我给你挑的,有看不懂的摘抄下来,届时一并问我,明白不?”
  黄时雨岂有不应之理,忙双手承接,心里热腾腾的,敬慕之意此时倒是全然真心了。
  金主玩心顿起,“你都一口一个老师称呼我了呢。”
  黄时雨是个知礼的人,“您现在就是名符其实的老师,我打心底里尊敬您。”
  金主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我就是你长辈咯。”
  黄时雨迟疑地点了点头,因为他只比她大两岁。
  金主做长辈做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两岁差别扭,坏笑着问:“那你打算如何孝敬我呢?”
  黄时雨下意识绞了绞手指,“我,那以后逢年过节我都过来给您磕头,奉上节礼,行吗?”
  金主不由吞咽了下,“呃,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的。”黄时雨一脸端肃,“老师学识渊博,慷慨多金,于我有教化之恩,等同再造,除了身生父母,以后我便尊您为长。”
  金主陡然升起悔意,连忙抬手喊停。
  “不行不行,这样岂不显得我很老,你且把孝敬放心里,无需表现出来,也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
  “就叫……”
  他星眸闪着狡黠,笑嘻嘻道:“叫我哥哥。”
  第10章 玉郎
  黄时雨面露难色,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支吾道:“思渊兄……”
  金主的笑意浅了两分,真不识趣。
  他知道她是女孩子,她也知道他知道的事,怎么就不上道儿呢。
  花这么多时间陪她玩,话也说这份上不是很明显了么,再欲拒还迎就有些矫情了。
  但金主仍大度地再次抛出机会,“叫——哥哥。”
  黄时雨纠结地望着他,实在喊不出口。
  金主意兴阑珊,端起茶。
  这是送客的意思,她的心不由地往下沉,只得朝他欠了欠身,悻悻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