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黄秀才眼底有微弱火花亮了亮,又无奈一笑,“我是个蠢人,悟性低。”
  “倒也无需太高的悟性,晓得上面意思,言上面心之所向,又有何难呢……”
  很多事情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跳出迷局,以局外人的视角俯瞰局内人。
  黄秀才仅是一个有五两才华的普通人,自然看不破。
  却看懂了简珣的意思。
  胸腔立时砰砰狂跳而起,他紧张地问:“允璋……你要什么?”
  “两千两白银。”简珣轻描淡写。
  “我便是把全家老小都卖了也凑不出。”黄秀才自嘲道。
  两千两,是真有心无力。
  “我的意思是——我给老师两千两白银。”简珣微笑。
  黄秀才的瞳孔骤缩,下垂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细雨停,烈日浮空,很快烤干了地上泥水,挽救今年收成。
  黄秀才仿佛被什么法力凝固住了。
  简允璋要他家的老二——黄时雨。
  任谁也料不到这番心思何时起的。
  胸口针扎似的难受。
  男人玩别人家妻女尚可,自己的送去做玩物,不啻口吞黄连。
  无奈允璋给的实在太多,乃黄秀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其实只给其中一样,他都会毫不犹豫答应。
  从灰心失意瞬间变成即将拥有一切,黄秀才眼眶火热,却不知为何心脏揪疼,自惭不已。
  大约是当他一息也不敢耽搁的应下时,简允璋嘴角的笑意吧。
  那笑意不止寒,还裹着丝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就这么把女儿卖了。
  黄秀才颤抖地问:“什么时候,今晚吗?”
  简珣心中微冷,“她还小,明年乡试结束我再要人。”
  他真不至于为逞一时兽欲迫使才及笄的梅娘服用避子汤,以后也没打算让她喝。
  简珣道:“梅娘性子倔强,能顺其自然驯服再好不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相信老师一定比我更周全。”
  “我明白。”
  黄秀才感觉骨子里刮起凉风,双手不由自主揣起来,“她自小没被好生教养过,若有失礼之处,你打也好骂也罢,我只求你念在我们师生一场的份上,千万别发卖她,也不能让任何人再卖了她。”
  贵妾再贵也是妾,简珣未来的妻子在有理有据的情况下,完全可以请示长辈处理梅娘,但贵妾的孩子虽为庶子却享有嫡子的部分权宜,譬如继承一定的家产,甚至爵位。
  简允璋面无表情道:“她这一生被卖一次足矣,我不会再让她被卖第二次。”
  说罢,将油纸伞抛至脚下,拂袖负手而去。
  黄秀才痛苦地掩面而泣。
  一点父女之情,怎敌那功名利禄,半生荣华。
  第13章 樱桃
  自从黄晚晴与李富贵定亲,黄秀才就在暗中赌气,已是多日不来上房睡觉。
  黄太太使尽了浑身解数,不惜撒泼耍赖,皆收效甚微,以己度人,怀疑这是有了相好,故而布下眼线,日日盯着黄秀才动向。
  充当眼线的婆子回来复命,对黄太太道:“大多时候老爷独自闷在书房,晌午倒是与小少爷在池塘附近散了会步,后来就站在雨里发呆,我原想上前递把伞,殊不料隔壁的简少爷先走过去。两位爷聊天,我就不敢杵在附近了。”
  婆子说隔壁的简少爷,黄太太脑子里顷刻间浮起了画面,一个小神仙似的少年。
  除了黄时雨,黄家眷属极少人见过十二岁后的简珣,黄太太倒是见过两回,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当时短短一瞥,眼横秋水,眉拂春山这八个字瞬间从纸上活了。
  自知高攀不上,务实的黄太太从未打过简珣的主意。
  又想到这等人物曾是黄秀才的学生,还时不时以学生之名拜访黄家,她就无比地飘然。
  掌灯后眼线婆子又来回话,“老爷的身子似乎不太爽利,晚膳只动了两口,天一擦黑就吹灯歇下,屋里没有女人。”
  黄太太安下心,又有些不放心,“这一整日就没往外头走过吗?”
  “老爷没有,进宝倒是出去了一趟。”
  进宝是黄秀才小厮,他出去岂不等同黄秀才出去,真是个蠢物。黄太太不耐烦地道:“详细说说。”
  婆子回:“进宝去了隔壁,只待了不到半炷香时间,两手来回都空着,老婆子我实在看不出作甚去的。”
  黄太太颦颦蹙眉。
  进宝奉老爷之命前去简府送信。
  其实他也不清楚是不是信,但摸着厚厚的牛皮纸封,里面不装着信件还能装什么。
  殊不知能装的可多了,譬如鬻妾文书。
  在大康,鬻妾文书乃主家纳妾的重要凭证,并非一顶小轿抬回去办桌酒席,再给主母敬杯茶就完事了。
  若无鬻妾文书,主家的权益便得不到任何律法的承认,妾哪天逃了也不算犯法。
  简珣自认有大把的耐心驯服黄时雨,但鬻妾文书必须提前签下,一则免她被不靠谱的黄家嫁出去;二则给最坏的情况兜底。
  何为最坏?自然是犟种黄时雨不肯就范,而简家回京在即,那时他会拿出文书,行使男主人的权利,迫她离开泽禾。
  黄秀才颤着手燃起一盏昏黄白蜡,沉默地瞅着面前崭新的银票,每张五百两,一共两千两,大康最大的票号聚萃钱庄的,随到随取。
  瞅着瞅着眼泪就落了两行。
  简家簪缨世胄,简允璋前程不可估量,做他们家贵妾,在时人看来,当属黄家烧了高香,黄秀才不后悔,只是有一点恐惧。
  他惧怕性烈如火的原配。
  卖了她的女儿,将来下了地府,定要被她拖进十八层的,永世不得超生。
  黄太太独守空房多日,正在生闷气,忽听下人来禀:“老爷请您去书房叙话。”
  她立时来了精神,连忙重新梳头,描眉画眼好一阵,扭着腰儿推开了书房的门。
  进去前两颊红扑扑的,半个时辰后,推门而出,已是白如缟素。
  怎么会呢?
  凭什么呀?
  这种好事不先紧着晴娘,却给了梅娘。
  黄太太双目赤红,咽干口涩,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到黄秀才揪着她胳膊,将人重新拽进了书房,咬牙切齿道:“你休要发疯,人不是我选的,是简家少爷自己点名。”
  黄太太方软软瘫进椅子里。
  这种事自然是男人自己选的,她无理取闹不过是无处发泄罢了。
  如何能不痛悔呢!
  原来简家也不是不能攀!
  白白便宜了小狐狸精,可怜我的晴娘还一无所知,黄太太欲哭无泪。
  早知如此,就该让晴娘在简允璋面前露一次脸,晴娘也不差的……黄太太长长的指甲死死陷进掌心肉里。
  木已成舟,纵使再多不甘,先稳住梅娘这颗摇钱树才是重中之重,毕竟她是耀祖的亲姐姐,她好了耀祖的前程才更有说法。
  至于晴娘的机会,从长计议吧,千万急不得。
  黄太太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一刻也不想多待,回身冲进上房,关紧门窗才发出一声怒斥,掀翻了次间的炕几。
  泽禾这一夜浓黑无月,直至破晓时分,天光骤亮,又是一日晴空万里。
  西厢最右的木格窗大开,初夏微风徐徐。
  琥珀在房里教黄时雨针线活。
  一件鹅黄色的细布主腰,绣了葱绿的兰草,这般精致的花样黄时雨做不来,琥珀只好教她如何走针才平整。
  就听柳儿进来回话:“二小姐,素秋姐姐来给你问安,顺便找琥珀姐姐。”
  素秋是简珣的大丫鬟,两家互送节礼时,素秋和福生常常也要跟随而来,故而黄家除了柳儿都识得她。
  柳儿晓得唤一句素秋姐姐应是福喜教的。
  说给黄时雨问安是对主家的尊敬,素秋应该是来拜访琥珀的。
  琥珀的一手针线活很是出名,便是简家这样见过世面的也时不时过来请教。
  素秋笑吟吟地问了黄时雨的安,施礼的动作煞是好看,不似泽禾人家的奴婢那般简单随意。
  黄时雨想起金主的丫鬟,她们也是这样的。
  城里人的规矩真大。
  黄时雨对简珣身边的人有着天然好感,寒暄两句就放琥珀同她聊去。
  琥珀被人拌住了,黄时雨则兴高采烈地去了内室,于她来说针黹上的事儿,不啻牢狱之灾,唯有写字画画方能牵住自己魂儿。
  琥珀很喜欢与简家这位见过世面的大丫鬟闲聊,二人来到廊下坐着,从针黹聊到了时兴的花样子,又聊了明日的庙会。
  四月的庙会一共两场,规模小一些的在十五,大的则是十八。
  琥珀一高兴就抖落了二小姐明日要带自己逛庙会。
  素秋笑问泽禾庙会哪里有趣。
  琥珀立时打开话匣子,将热闹之处细细说尽。
  黄太太原就舍不得琥珀这个大丫鬟,迫于无奈才还给黄时雨,却时不时派些活下来,不是绣个帕子就是要双鞋的,恨不能榨干了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