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入宫向陆太后请安的肃王也得走这条路。
  两下里便好巧不巧地遇上了。
  有过校场利箭擦着太阳穴飞射的经历,简珣与肃王的关系早已结冰。
  恣睢无忌的亲王。
  没几人知晓肃王擅长丹青,实在是肃王喜动不喜静,与沉得下气久坐的大画师截然不同,任谁也很难将他与陆宴联想到一处。
  简珣也不例外,对此毫不知情,排查了那么多年轻画师,处心积虑也没想到肃王身上。
  肃王亦是懊悔当初冲动行事。
  没有杀伤力的箭不异于无能狂怒。
  反倒令简珣心生防备。
  内侍忙不迭弯腰施礼道:“殿下金安。”
  简珣亦施礼道:“殿下金安。”
  韩意淮脚步一顿,偏头看向简珣的方向,眼里有幽深的光芒明灭,“允璋,恭喜高中。”
  简珣垂眸道:“谢殿下。”
  在通往右银台门的甬道上,二人若无其事前行,碍于尊卑,简珣稍稍落后半步。
  韩意淮在心里道,一个从六品的官儿在京师出了意外就像一粒小石子投进乌水河。
  而一个从六品官留下的小寡妇,无根无基,在任何地方都不好过,肃王随便用点手段,自然有人帮着他驯服梅娘,逼她向生活低头,然后做他的外室,以求遮风挡雨。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想再做令梅娘不快乐的事。
  况且简珣也不是弱不禁风的穷酸翰林,没那么容易“失足”,死了也定有场风波。
  肃王眼中的简珣,寡言少语,老成古板,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闷。
  且还吝啬。
  除了一对黄玉梅花耳铛,他就没见梅娘戴过像样的首饰!
  女官上衙在头发上做不了文章,皆会在手镯上下功夫,而梅娘的两只皓腕总是空空如也。
  想不通她究竟喜欢简珣哪一点。
  就为那点成熟稳重?
  与简珣待半天,不无聊么?
  关于手腕空空如也,肃王还真是冤枉了简珣。
  黄时雨非常讨厌在腕子上戴饰物,连头发丝粗细的绞丝金镯也不想戴,手镯会影响她运笔时的手感,任何耽误她手上功夫的都是累赘,包括戒指。
  只有简珣为她按摩腕子的手指不是多余的。
  肃王虽无半点歉意,却有意缓和关系。
  幼年失怙的简珣,所经历的风霜与世情,早已使他足够体面地应对。
  两人各怀心思,倒也心平气和,任谁也想不到在此之前,他们命悬一线的利箭。
  肃王进宫请安,同时向母后辞别三日。
  前往泽禾鹿锦书院。
  他在科举制度上的诸多提议极大地提高了公平性,断绝令人头疼的沉疴,皇帝甚为满意,又安排他一趟差事。
  陆太后打量愈来愈沉稳地肃王,十九岁,身形正在无限趋近于青年,看起来还真像个大人了。
  “小时候,你古灵精怪的,哀家也没指望你有多大出息,想着将来做个富贵闲散人就不错,如今连皇帝都夸你能为他分忧,哀家这心里乱糟糟的,忽然觉得你长大了。”陆太后唏嘘道。
  长大就会有大人的心思,而大人往往复杂诡谲。
  陆太后对肃王的心思多少有点儿觉知。
  只是想瞧瞧他到底要玩出个什么花来。
  没出息的东西。
  肃王辞别太后,当日晚间便到了鹿锦书院。
  黄县令作为一县之长,今年接待肃王的事儿自然由他来主持,既要低调不惊动书院师生,还得体现下官对于亲王殿下的重视。
  虽说一切照旧,就连下榻的舍馆亦如当年,却也花了几番巧思,内里陈设一新,耳房的十口大缸盛满了清冽甘甜的泉水。
  他知道殿下娇贵,喝不惯书院的井水。
  华山长就不会来事儿,压根没关心过肃王的用水,所以在肃王跟前一直算不上得脸,反倒是前任县令明察秋毫,常默默使人运送泉水,且没引起旁人怀疑过。
  而今黄县令从下属那里得知此事,自然要好好下足功夫。
  争取在肃王跟前露个脸儿,留些好印象。
  对此黄太太万分支持,抱上贵人大树好乘凉,没有根基的官场并不好混,朝廷到现在也没有给她发正六品的敕命,因此,除了自家下人关起门称她一声“夫人”,外面的依然称她为黄太太!
  而贤婿对她又不甚亲和,对此全无提携之意,她让人写了一封信给简珣,犹如石沉大海。
  韩意淮向来对地方官淡淡的,便是前任县令也极少召见,对这个极尽阿谀之态的新县令多少有些不屑,旋即又飞快意识到一件事——黄县令,不就是梅娘的亲爹……
  他委实难以将眼前这个瘦小,五官一无是处,神情谄媚的中年人与梅娘挂钩。
  震撼程度不亚于发现一只蛤蟆生了只小天鹅。
  但凡小天鹅真传蛤蟆半分知情识趣,当年在书院他与她必能成就好事。
  但这种阴暗的想法也就仅能放在心里想想,断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韩意淮轻咳了声,抬眼看向黄县令。
  黄县令屏气敛神,垂手立在他的座下。
  “这么晚还要劳烦黄县令守候在此,本王挺过意不去。”他像是才发现不妥,“你不必拘礼,只管坐吧,来人看茶。”
  “谢殿下赐座。”黄县令心里热腾腾。
  肃王倒是个平易近人的。
  韩意淮拨了拨悬浮的茶叶,闲聊道:“听说去年的画魁乃泽禾县令之女,岂不就是黄县令家的千金了,了不起呀,这样一位千金,定是得了你的熏陶与督导才有此成就。”
  黄县令汗如雨下,虔诚堆笑道:“殿下谬赞了,小女愚钝顽劣,侥幸摘得画魁,乃祖宗庇佑,天家恩德,与卑职关系却是不大的。”
  算他尚有自知之明。
  肃王眼角挑了挑。
  第73章 雨雾
  黄县令陪肃王闲聊。
  年轻人精力旺盛,对泽禾的风土人情兴趣盎然,尤爱听他讲。
  回想乍一见到肃王时,疏离又漠然,怎地一打开话匣子就完全变了个人。黄县令捺下好奇,恭恭敬敬顺着韩意淮的喜好说话,口若悬河,叙说泽禾风俗。
  当讲到自家儿女之际,肃王的眼睛突然亮了。
  黄县令精神大振。
  韩意淮耐着性子听黄县令长篇大论自己的幼子,但只要耐心听,总能听到一两句关于梅娘的。
  又想到允璋之出色,古今罕见,黄县令不由自满,忘却言多必失的道理,“允璋与小女两小无猜,如今喜结良缘也算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卑职此生得允璋这样的学生佳婿,死而无憾了。”
  韩意淮的脸色就寒了下来。
  不知不觉三更天,黄县令察觉肃王神情不对劲,心下忖度殿下定是行程疲累,还听自己滔滔不竭,恐已心生不耐。
  他十分乖觉,立时请殿下安歇,养足精神再随时召他前去问话。
  韩意淮意兴阑珊对他挥挥手。
  黄县令微微躬腰退出门槛,才小心翼翼转身离开。
  回到县衙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黄太太抱怨他夜不归宿。
  黄县令斥责她胡搅蛮缠,继而满脸得色述说自己在肃王跟前如何的体面。
  黄太太心如擂鼓,仍是不大敢信,迟疑问:“就凭你……肃王看重你啥?”
  “你懂什么,我好歹也是当今状元郎的老师,亦曾十八岁考取秀才功名,只怪时运不济才蹉跎二十余年,”黄县令愤然道,“肃王做为天潢贵胄,自然对我们读书人礼遇有加。”
  黄太太心服口服。
  因为贤婿的名头,不知有多少人家明里暗里求黄县令指点族中子弟,黄太太的尾巴都快要翘上天。
  男人,果然就得靠自己争取。
  自己抢不到,才会立牌坊说教“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做贤妇”那套。
  黄太太一向不屑,所以过上了好日子。
  如今她只恨自己当年没有笼络梅娘,闹得生分,目下又不敢凑前去,唯有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也不知小贱蹄子在贤婿跟前说了她多少坏话,以至贤婿半分体面也不给她。
  就连回门那日,黄太太也没等到简珣一声“岳母”。
  这样下她的脸,黄县令却骂她无事生非,理由是:“你又不是梅娘生母,还做过良妾,怎配做允璋岳母,再说,只要他视黄家为梅娘的娘家,就是最大的体面。”
  黄太太鼻子发酸。
  时下女子立世艰难,再尊贵的女子也离不开家族,父兄既是她们的桎梏亦是她们的依靠。
  黄时雨和简珣结合,既有娶她之人的心甘情愿,费尽心机,也离不开黄县令打破阶级壁垒。
  缺少任意环节,此番姻缘都难以成事。
  这便是简珣一直在用好处拢着黄县令的原因。
  分成多次一点一点地给,足以令黄县令马首是瞻,乖乖做梅娘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