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除了八宝斋,其他地方根本尝不到加了香橼的点心。
  香橼小贩瞄一眼黄时雨就猜测是富家小姐,便极力吆喝,“客官您瞧瞧,一颗才要二十个铜板,买回去捣碎出汁液加进冰糖水再加两块冰可好喝了。”
  这可是本县大酒楼最受欢迎的饮子。然而冰糖和冰价格昂贵,小贩也没有保存冰块的器皿,唯有朝客人推荐烹调方法,否则单凭卖香橼水他就能挣一大笔。
  清宁县的香橼比京师足足便宜了一半,不过比起米价仍旧是个昂贵的东西。
  黄时雨买了二十颗,琥珀和柳儿一人提溜十颗,三人商量天热如何做香橼饮子,一名熟人便迎面走来。
  清宁县的气候导致本地人皮肤偏黑,简允璋行走其间,却白的发光,他连个斗笠或大帽也没戴,修长脖颈被晒得微微发红。
  黄时雨只是与他有一段过去,而不是有深仇大恨,虽说不见面最好,可赶巧儿遇上了也不能失去体面。
  她行了一个官场常见的打招呼礼,拱手道:“简大人。”
  简珣一脸惊讶,“哦,这不是黄二,哦不,黄大人么,失礼失礼。”
  黄时雨弯了弯唇角,假笑着告辞,神情立时就僵住了,仿佛被人施下定身法术,双脚粘在地面动也不动。
  在她身后的琥珀和柳儿也好不到哪里。
  主仆三人齐齐色变。
  简珣似笑非笑凝视着黄时雨。
  宝珠从他身后走出,讪笑着叫一声“二小姐”。
  黄时雨的脸色益发难看了。
  明明亲眼瞧着宝珠登船离港的。
  怎么人还在清宁县?
  不仅在清宁县,还在简允璋身边。
  猝不及防的一场相遇,冲击力属实有点儿大。
  潜在“情敌”使人不安,简珣及时调整战略,带着宝珠大喇喇出现在黄时雨跟前,吓得她当即绷不住,震惊、慌乱、心虚、防备可谓是精彩纷呈。
  让他儿子喊别人爹除非他死了。简珣由着黄时雨胡来不过是哄着她,以免激起她逆反心理,却不代表真能大度到任她改嫁。
  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与闻遇眉来眼去,门儿都没有。
  别说闻遇是正三品,便是正一品,他也有法子让黄二死心。
  “黄大人,你是不是中暑了,气色不对劲呀?”简珣上前一步关心地捏了捏她脸颊。
  下手有点重,黄时雨猛然痛醒,忙不迭推开他,“你发什么疯,谁家四月的天气中暑。”
  第99章 正文完
  推推搡搡的举动难免吸引了周围几道好奇的视线。
  看客从简珣眼底的宠溺不难猜测这个年轻的郎君是黄时雨的夫君,小两口当街发生口角罢了。
  果不其然,年轻郎君微微倾身对妻子说了两句话,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出集市。
  黄时雨脸皮比简珣薄,推完他就反应过来大庭广众之下委实不妥,她只好攥着自己的手快步离开,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简珣。
  开化寺的扫地僧瞧见施主连忙双手合十唱一句佛偈,再继续扫地。
  黄时雨强装镇定道:“你总跟着我作甚,我还要当差,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忙吗?”
  “有的,我当然有事情忙。”简珣步子放大一些就追上她,“这几日骁影卫天天审犯人审到四更天,大晚上的我时不时便要过去陪他们熬夜,白天才有空闲休息。”
  “那你还不回去休息。”黄时雨只想他快些走,仿佛走了就不用面对某些问题。
  简珣掏出帕子将石凳抹干净,拉着她的手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旁边那张,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松开。”黄时雨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习惯性就要给他一拳头,然而拳头已捏好了,举至半空犹豫几瞬又不得不收回。
  打了也没用,他又不怕疼,兴许还以为她在与他打情骂俏,立刻蹬鼻子上脸才更不妙。
  简珣的目光落在她犹犹豫豫最终缓缓落下的小拳头上。
  凝白圆润,滑腻纤细,握在手心那般无骨娇嫩,却有着攫取他性命的力量,攥着他的魂儿,他想,这一生大约是飞不出她掌心了。
  琥珀和柳儿给二人留了些说话的空间,实则余光一直保持着警惕,又狠狠瞪了宝珠一眼。
  这厢黄时雨的脑子还在飞快打转,心头七上八下,忽听简珣轻轻启音:“梅娘,你心里还有那人吗?”
  这是两人之间最禁忌的话题。
  也是她最沉重的枷锁。
  好不容易走出来,没想到竟又一次被提起。
  幸而她早已学会控制眼泪,水光在眼眶晃了晃又被憋了回去。
  许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将帷帽摘下,放在手里死死攥着,偏头坦然看向他,“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简珣也深深迎着她目光,眉目微微发亮,认真地“嗯”了声,再一次问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黄时雨的心渐渐就凉了,淡淡道:“死了。”
  烦不胜烦。
  真累啊。
  简珣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瞳孔紧紧锁着她,笑道:“我信的,以后再不会怀疑,也不再问你了。”
  她心里从没有过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
  黄时雨噎了噎,一眨不眨。
  虽然梅娘不爱他,可是也不爱那个人呀,他拥有梅娘的一切,还跟她有了孩子,从来都没输过。简珣调开视线,空然望着四月微风下那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花。
  他感觉有点冷,紧了紧手心,又缓缓松开,闷声问道:“那,我的孩子呢?”
  黄时雨转眸看向宝珠。
  宝珠脖子一缩,悄然躲进香樟树后,她差不多快被主仆三人的视线戳成了筛子。
  “没了。”黄时雨在心里道一句抱歉。
  “住口。”简珣不悦地皱了眉,“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亲,胡乱说话也不知忌口。”
  黄时雨果然住了口,紧紧地抿着唇角。
  简珣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小荷包,油绿底宝相花纹的蜀锦,沉甸甸的,轻轻放在她手心,然后两手拢着她的手儿,暖着她冰凉的手背,低声道:“这是我小时候戴的金锁,久哥儿周岁礼定然用得上,将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时下讲究佩戴父亲的长命锁,代代相传,嫡长子才有的殊荣。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
  而她还在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
  都快五月了,风明明很暖,可他与梅娘却浑身冰凉,好在他的手心是暖的,用力握紧她双手。
  她克制不住地颤抖,他轻然一笑,“傻瓜。那是你生的孩子,没人跟你抢。”
  黄时雨似乎是听懂了,抬眼看他,两片浅色的唇动了动,“真的吗?”
  简珣说真的。
  仿佛不敢置信,她飞快地眨了眨眼,连泪花也不小心眨了出来,“这回,你不骗我?”
  “不骗。”简珣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深信他每一句口是心非,却总是怀疑他所有的真心。简珣弯起一抹浅笑。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鸢娘是我未婚妻,我们门第相当,父亲又是故交,而她越长越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我与她成亲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理所应当之事。”简珣故意不松开手,笑着看梅娘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花靥,“直到她与我退亲,我才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庆幸梅娘离不开我,只要我不放手,梅娘迟早都是我的……”
  他那时从不担心失去她。
  飞不出他掌心的。
  因为可以用钱买。
  只没想到飞不出掌心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
  黄时雨拿不准简珣突然讲古是何意,如果他能松开她的手,她兴许还能配合着听一听。
  他的手就像铁钳子一样,故意抓着她,她毫无反制之力,不挣扎还好,越挣越紧,弄疼她了。
  “梅娘。”简珣倾身拥她入怀,无视她的怒气一下一下捶打着后背,“你不是我的,可我,永远是你的。”
  他幽幽叹息,下巴垫在她瘦削的肩上,好困啊,真想抱着她睡一觉,然后他就真的闭上了眼。
  “你,压到我了,好沉啊,简允璋!”黄时雨在他怀里惶惶扭动,惊醒了险些熟睡的简珣。
  他睁了睁眼,睡意惺忪,稍稍松开手臂,柔声道:“抱歉哈,真睡着了。”
  然后他就趴在石桌上睡了。
  黄时雨:“……”
  宝珠顶着巨大的压力,讨好地笑笑,解释道:“少爷已经好几天没睡个整觉,陪着骁影卫的人连轴转,今天得了空就立刻跑来假装‘偶遇’您……”
  这是个双面细作。
  不止出卖黄时雨,也出卖简珣。
  宝珠缩着脖子重新躲到树后。
  黄时雨盯着手里的蜀锦小荷包发呆,身畔简允璋呼吸均匀,侧颜安宁。
  恍惚中他的脸儿与记忆深处稚嫩的笑颜不断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