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1章
  即便是崔止这女婿,拢共也就上山三回,每次还都是在清水庵外一里处的香客茶肆等待。第四次踏上上山这条路,连天摧地塌都不能让他失态的人,这会儿却失了力气。
  山道脚印凌乱,入眼皆是枯枝败叶。
  继续沿着山路往山上走。
  必经之路被截断,简陋拒马桩拦住去路。
  崔止敏锐注意到暗中有对准他要害的弓箭,他抬手命令随从停下:“崔氏崔至善,请好汉出来一见,吾等并无恶意,此行是为接山中清修的女眷下山归家,恳请通融。”
  听到“崔氏”二字,远处隐有骚动。
  不多时,从地下、树后、石旁冒出十几颗脑袋,小心观察,确定崔止没有僭越强攻才派主事出来跟崔止交涉。主事有些迟疑地打量崔止模样,试探:“你是……姑爷?”
  凑巧,主事是崔止小舅子家中管事。
  因为崔止甚少出面,管事只见过他几次。
  不太确定,再仔细认认。
  崔止勉强松了口气。
  既然是小舅子的人扼守此处,山上的岳母应该无事。管事也将悬着的心放回原处,回首招呼其他人将拒马桩搬开。崔止让一半随从留在原地帮忙防守,剩下的人带上山。
  路上跟管事打听情况。
  主要还是在骂自家小舅子。
  不是早就吩咐他要见机行事,一有不好就带着家眷投奔自己或者崔氏大宅?外头再怎么惊涛骇浪,自己总能护住他们周全。崔止对外人都极少说重话,更别说是自家人。
  可见他这次是动了真火!
  管事忍不住替自家家长叫屈。
  并非不想走,而是实在是走不了。
  官府派人把守各处要道,不管是谁都不能离开,家长只能走官府的门路,只是结果还没下来,庵堂新收留的女子身上突然发病。她们身上带着疫气又感染了数人,短短两天时间倒下了十几人,剩下的比丘尼也心下惶惶。
  发病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此刻弃之不理,她们死路一条。
  “怎会有这么多人感染瘟疫?”
  管事压低声音:“年初情况不好,许多人家一天吃不上一顿,庵堂住持让人布施斋饭足足两月,之后庵堂也没了余粮,不得不停下,但庶民却将家中累赘都丢了过来。”
  庵堂人多口杂,瘟疫就是那时混进来的。
  以住持脾性不可能抛下这些人不管。
  感染瘟疫的人虽多,但庵堂储备的药草不少,勉强能撑住。情况刚有好转,山下又发生什么邪教徒暴动,到处烧杀劫掠。管事心有余悸道:“听说官府也被他们砸了。”
  崔止又问起小舅子一家。
  “主母和诸位郎君娘子一并送到安全地方,家长不放心老太君,带人折返回来守着庵堂……”管事疲累苍老的声音添了点儿不易察觉的哽咽,崔止想到山脚下的布置,不由自主勒紧了缰绳,不祥预感如厉鬼纠缠在他心头。
  “住持如何了?”
  “四日前圆寂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砸到他头上。
  耳畔嗡鸣不断,他险些没听到管事说崔徽赶在最后见到住持最后一面。说话间,视线中也出现一派萧条的清水庵,侧殿被布置成了简陋灵堂。崔止一个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撑着门框才站稳。崔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不该出现的人,麻木眼底浮现诧异。
  “克五……”
  他唇瓣翕动,吐出两字。
  崔徽披麻戴孝替生母守灵。
  她这几天心绪平复许多,连崔止跪在自己身侧都没阻拦:“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收到消息说天清郡被围,担心你与母亲……母亲为何会圆寂?是因为疫病?”崔止忍不住问岳母的死因。他刚刚跟管事打听,对方也是含糊不清,崔止只能来问崔徽。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
  也许是病故,也许是大限到了……
  “母亲被歹人所杀。”
  崔止猛地看了过来。
  “歹人在何处?”
  崔徽麻木无神的眸子涌出晶莹热泪:“暴徒听说庵堂此前布施斋饭两月,收留诸多难民,便以为庵中有余粮,也有浑水摸鱼的匪徒盯上庵中收留的女眷,带人来洗劫。”
  作为住持的母亲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搜光庵中上下也只弄到一点粮,顿时恼羞成怒,欲杀人泄愤。母亲出面阻拦,匪首诧异这个老尼姑居然有着不错的身手,几个回合下来也没能杀了对方,再加上身边有人受过清水庵一饭之恩,担心大开杀戒会惹众怒,便想了个折中法子:【老子没念过书,不认得几个大字,却也听说过你们这些秃驴念叨什么佛祖割肉饲鹰……嘿嘿嘿,不如这样吧,你若是自裁于此,老子就放过这里所有人……】
  住持自然不会答应。
  双方冲突,住持为护弟子被伤了要害。
  庵堂一众弟子看到住持受伤,奋力抵抗,一直撑到山下曾受庵堂照拂的村民赶来相助。这些匪徒本就是乌合之众,仗着人数才作威作福,看到这个架势也打起了退堂鼓。
  住持受伤过重,撑了两天等到崔徽。
  匆匆交代遗言便去了。
  临终之前也不忘安慰女儿,说自己这算是喜丧:【……你阿祖两代人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活儿,为娘也染了不该染的血,这条命早该被天收了……能活到这把年岁,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呵呵呵,那也是上天不长眼……】
  土匪就是土匪。
  从无正义还是不正义之说。
  她自小在匪寨长大,能知道什么好坏?
  她年轻的时候跟着她父亲也杀了许多人,这些人里面有不无辜的,也有无辜的。她当时不觉得如何,但等金盆洗手,自己也成家有了子女,那些看似寻常的画面变成了午夜梦回纠缠她的梦魇。一边侥幸自己会是例外,一边忐忑冥冥之中会有报应。日子一晃就晃到女儿长大,她几乎要忘掉恐惧的时候,匪寨上下被焚尽,儿女跟着她颠沛流离。
  是报应。
  她这种人就不该善终。
  憎恨崔孝欺瞒害死全寨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女儿的不幸,寨中叔伯婶娘的死,何尝不是当年杀戮的报应?她应该以死谢罪,但又放不下她一双儿女。
  看着儿女成家,孙辈一个个降生,久违的恐惧又侵占她每个噩梦。她努力吃斋念佛,努力做善事,只希望抵消哪怕一点点罪孽,让子孙后代能顺遂平安一生。看着女儿女婿和离,女儿孤身一人在外流浪,心中悔恨更深。
  这种念头缠得她无法解脱。
  是她当年创下的恶报才让子孙不幸。
  崔徽没想到母亲心中郁结这么深,这么多年都不曾释怀。不,至少临终前释怀了。
  庵堂虽有死伤,在她拼死之下保住了大半,崔徽调来的药材能挽救更多人性命,这些多多少少能让她对当年血债释怀。崔徽还在母亲耳畔一遍遍呢喃保证:【够了,这些绝对够洗清咱们家的罪孽。若不够,女儿后半生也会攒够……女儿一代人不够,咱们还有孙辈,未来会有曾孙……子子孙孙总能偿还干净。】
  崔徽这么说不过是想母亲走得安心一些。
  “至善,这批药材你……”
  “留着吧,母亲灵前说这些作甚。”
  崔徽紧抿着唇。
  她调走药材不算小事,崔止跟她争吵也是正常的,如今却一语不发,反倒让她无所适从。崔止命人取来笔墨书简和女婿孝服:“除了这些,母亲临终前还有其他交代?”
  崔徽道:“还有就是一些叮嘱。”
  不外乎是一些平平安安的祝福。
  几乎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包括她那个父亲。
  守灵一整日,崔徽让崔止多少吃点儿,夫妻二人坐在侧殿门外相顾无言。崔徽心中酝酿了许多话,最后只剩干巴巴的两句:“战事要紧,你作为国主重臣岂能在外逗留?你留点儿人下来就行,这里有我盯着……耽搁久了,对你,对崔氏……都不太好……”
  崔止将抄好的经文一篇篇烧了。
  “不好就不好吧。”
  这话让崔徽怀疑身侧男人是假的。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会是崔止亲口说的话。
  崔止似乎看不到她脸上的错愕:“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满心满眼担心你遭遇不测,药材没了就没了,家大业大还能再筹……你要是没了,我还能找岳父岳母再要一个?”
  崔徽眼神像是见了鬼:“崔至善?”
  别不是什么人伪装骗她的吧?
  崔止看着炭盆中静静燃烧的书简经文,似在呢喃,又似跟崔徽说:“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崔徽不解。
  崔止并未跟她解释。
  第二日,崔止也没离开的意思。
  山下不时有暴徒想靠近,但都被崔止带来的私属部曲击退,山上获得久违的安宁。
  第三日上午,山下集结两千多人。